许行知回来的头两天,家里重新充满了烟火气。
他执意要兑现那碗“番茄牛腩面”,系上我那条浅蓝色的格子围裙,在厨房里忙碌。我看着他的背影,宽肩窄腰,被围裙带子松松一系,竟有种奇异的居家感,与梦里那个白衬衫少年判若两人。
砂锅里炖着牛腩,咕嘟起一点尝尝咸淡,侧脸在氤氲的水汽中显得有些模糊。
这一刻的温馨如此真实,驱散了我心头最后一点因梦境而生出的恍惚。我走过去,从背后环住他的腰,脸颊贴在他坚实的背脊上。
“怎么了?”他放下汤勺,轻轻拍了拍我的手背,“像只黏人的小猫。”
“没什么,”我闷闷地说,“就是觉得,这样真好。”
他低低地笑了,胸腔传来轻微的震动:“一碗面就把你收买了?许太太,你的要求是不是太低了点?”
我也笑了,心底那片不安的阴霾,似乎真的在这日常的温暖里渐渐消散。
饭后,他打开行李箱收拾东西。我靠在卧室门框上,看着他一件件取出衣物、文件和一些带给同事朋友的小礼物。他的动作有条不紊,带着他一贯的严谨。
忽然,他的动作顿住了。他从行李箱一个隐蔽的夹层里,拿出了一个看起来颇有年头的、深蓝色的硬纸盒。盒子边缘已经有些磨损,颜色也不再鲜亮。
我认得那个盒子。那是他高中时代用来存放重要物品的,里面有几本获奖证书,一些有纪念意义的照片,还有……我当年送给他的那张,蹩脚的生日贺卡。
“你怎么把这个带回来了?”我有些诧异。这次是商务出差,他怎么会带上这个?
许行知看着盒子,眼神有些复杂,像是透过它看到了很远的地方。他沉默了几秒,才抬头对我笑了笑:“临走前收拾东西,无意间从旧书柜顶层翻出来的。想着很久没看了,就顺手放进了行李箱。晚上在酒店没事的时候,拿出来翻了翻。”
他打开盒子。最上面果然是那张我手绘的贺卡,画的是一片抽象的星空,右下角用娟秀的字迹写着:“祝许行知同学生日快乐,前程似锦。” 落款只有一个简单的“静”字。那时候,连送上全名都需要莫大的勇气。
他拿起贺卡,下面露出了一叠用橡皮筋捆扎起来的信笺。信纸已经微微泛黄,是那种带着淡淡纹理的优质信纸。
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那些信……我从未见过。
许行知注意到了我的目光,他犹豫了一下,还是将那叠信拿了出来,解开了橡皮筋。
“这些……”他深吸了一口气,像是在做什么重大的决定,“是我那时候写的。”
“那时候?”我下意识地重复,声音有些干涩。
“嗯。”他席地而坐,背靠着床沿,将信纸在膝上摊开一部分。我也走过去,在他身边坐下,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
最上面一封信的日期,赫然是我们高二那年的冬天。字迹是熟悉的、属于少年许行知的,略显青涩,却已初具风骨,一笔一划都带着认真的力道。
【静静,今天下雪了。南方的雪总是吝啬,落地即化,只有屋顶和树梢积了薄薄一层。课间的时候,大家都跑出去看雪,你也是。你站在走廊边,伸出手去接那些细碎的雪花,侧脸在灰蒙蒙的天空下显得特别安静。林薇在你身边叽叽喳喳,拉着你想去操场打雪仗,你只是笑着摇头。那一刻,我忽然觉得,你和这雪很像,安静,清凉,带着一种不易察觉的温柔。】
我怔怔地看着这些文字,呼吸仿佛都停滞了。
这是我完全不知道的许行知。我不知道他曾那样注视过我,不知道他曾用那样的词语形容我,不知道在那个普通的雪天,在他心里,曾落下过这样一场寂静的雪。
许行知没有看我,他的目光落在那些泛黄的信纸上,声音低沉而平缓,像是在诵读一段与己无关的历史,却又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音。
【静静,数学竞赛的成绩出来了,我是全省第一。大家都在恭喜我,老师,同学,还有父母。可我第一个想告诉的人,竟然是你。我想看到你眼睛里的光,想听你用那种软软的、带点崇拜的语气说‘许行知,你好厉害’。我知道这很幼稚,可我就是忍不住这么想。最后,我只是在你问我考得怎么样的时候,平淡地说了句‘还行’。你笑了笑,说‘我就知道你可以的’。就这一句,我偷偷高兴了一整天。】
我的眼眶开始发热。记忆的闸门被这些文字轰然冲开。我想起了那个下午,他确实只说了“还行”,而我也确实说了那句“我就知道你可以的”。那只是朋友间再普通不过的对话,我甚至不记得自己当时是否真的带有崇拜的语气。可在他那里,却成了可以珍藏许久的快乐。
他一封一封地往下翻,轻声念着那些从未寄出的独白。
有对我文笔的欣赏,有对我沉默性格的好奇,有看到我和其他男生说话时莫名的烦躁,有在球场上受伤后,发现抽屉里莫名出现的创可贴时,内心疯狂的猜测和希望——希望那个悄悄关心他的人是我。
【静静,你昨天换了一枚新的发卡,浅蓝色的,像晴天的颜色。很好看。】
【静静,今天你好像不开心,是物理题又难倒你了吗?我想问你,又怕太唐突。】
【静静,听说你喜欢读张爱玲。我去书店买了一本《半生缘》,还没看完。】
【……】
那些被我小心翼翼藏在日记里的、属于我一个人的兵荒马乱,原来在另一个平行时空里,也曾同样热烈地上演着。主角是他,而对象,是我。
直到翻到最后一封,日期是我们高三那年的春天,在他告诉我要去美国之前不久。
信的内容很短,笔迹却显得有些凌乱,仿佛书写者内心正经历着巨大的挣扎。
【静静,申请结果下来了,MIT。所有人都说我应该去,这是最好的选择。我知道,这确实是最好的选择。可为什么,我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我站在人生的十字路口,一边是触手可及的、光明的未来,一边是……你。】
【我甚至不知道,你是否也如同我在意你一样,在意我。我们之间,似乎总是隔着一层看不见的膜,亲近,又疏离。】
【如果我开口,你会让我留下吗?】
【还是……我应该放手,去追逐那个更广阔的世界,然后变得足够强大,再回来找你?】
【我不知道。静静,我真的不知道。】
信到这里戛然而止。没有落款,只有一个被用力划掉、几乎戳破纸背的墨团。
房间里一片寂静,只有我们两人交错的呼吸声。空气中弥漫着旧纸张和墨水的味道,还有那穿越了漫长时光、终于得以见天日的、沉重而滚烫的青春爱恋。
我早已泪流满面。
原来,当年的离别,于他而言,并非那么轻易的决定。原来,他也曾挣扎,也曾将我放在天平的另一端,与他的前程苦苦衡量。原来,他那句“等自己变得更好再回来找你”,并非事后的托词,而是当年真实的心声。
“为什么……”我哽咽着,声音破碎不堪,“为什么当时不给我看?为什么不告诉我?”
如果当时看到这些,我那颗因自卑而蜷缩的心,是否会多一些勇气?我们之间,是否就会少错过那些年?
许行知放下信纸,伸出手,用指腹轻轻揩去我脸上的泪水。他的眼眶也有些发红。
“那时候,太年轻了。”他的声音沙哑,“骄傲,胆怯,害怕被拒绝,害怕承担不起后果,更害怕……连站在你身边的资格都会失去。觉得只有变得足够优秀,才配得上对你说出‘喜欢’这两个字。”
他自嘲地笑了笑:“现在想想,真是傻得可以。感情哪里需要那么多配不配得上,只有愿不愿意,和敢不敢。”
他将那叠信纸重新整理好,递到我的面前。
“这些,本来是想等到了美国,稳定下来之后,再找机会寄给你的。可是后来,到了那边,学业、环境、各种各样的压力接踵而至,距离也让那种不真实感越来越强……渐渐地,就失去了联系的勇气。这些信,也就一直留在了盒子里,成了我一个人的秘密。”
我接过那叠沉甸甸的信纸,仿佛接住了我们整个错过的青春。
“那现在……为什么又给我看?”
许行知深深地看着我,眼神里翻涌着复杂的情愫,有愧疚,有释然,还有一丝我无法完全解读的、深沉的决绝。
“因为不想再有任何隐瞒了,静静。”他握住我的手,力道有些紧,“我们错过了太多时间,是因为太多的‘我以为’和‘我不敢’。现在,我们好不容易在一起,我不想我们之间,再存在任何来自过去的、未曾言明的隔阂。”
他顿了顿,目光落在那叠信上,语气变得格外郑重:
“这些信,是我的过去,是我爱你的、最初的证明。它们属于你。现在,我把它交还给你。”
我看着他的眼睛,又低头看着膝上这些泛黄的信笺。泪水再次模糊了视线。
这一刻,我忽然明白了之前那种莫名的不安和恐慌源于何处。
不仅仅是因为那个反复出现的梦境。
更是因为,在岁月的长河中,有些东西,无论过去多久,无论被埋藏得多深,终究会寻找到浮出水面的契机。这些信,就像时光埋下的伏笔,在十几年后,终于被当事人亲手揭开。
它们填补了我青春记忆里大片的空白,让我看到了那个我从未窥见过的、属于许行知的内心世界。震撼,感动,夹杂着丝丝缕缕的遗憾和酸楚,几乎将我淹没。
但同时,一个更深的疑问,也随之在我心底生根发芽。
他选择在这个时间点,以这样一种郑重的方式,将这些尘封多年的秘密毫无保留地摊开在我面前……
真的,仅仅是为了“不再有隐瞒”吗?
还是说,有什么事情,正在或者即将发生,让他觉得,必须在此之前,完成这场迟到了太久的、对青春的和解与交代?
我靠进他的怀里,紧紧抱住他,仿佛这样就能抓住此刻的确定,驱散那再次袭来的、关于“失去”的隐忧。
“许行知,”我把脸埋在他的颈窝,声音带着未散的哭腔,“不要再错过了,好不好?”
他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更用力地回抱住我,像是要将我揉进他的骨血里。
“好。”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声音在我耳边响起,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再也不会了。”
窗外的夜色浓重,卧室里只亮着一盏温暖的床头灯。我们相拥坐在冰凉的地板上,周围散落着泛黄的信纸,那些跨越了时光的墨迹,无声地诉说着一段早已落幕、却刚刚才被我们共同读懂的青春。
而未来,在那扇被骤然推开的、通往过去的门后,又会是什么在等待着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