舍长眯起眼,忽然凑近:“你知不知道,只戴一只耳钉是什么意思?”
她怪怪笑着,仿若勘破天机,调侃又得意。
“什么意思,穷人的意思?穷得只买得起一只耳钉啦。”
上大学后,存真时常觉得自己穷得叮啷咣啷响,月初充完饭费,剩下二十九天都过得紧巴巴,北城消费高,出了食堂,物价飙升三倍,一碗红汤面加一块焖肉,要价三十六块八,还是预制的。
“你不知道吗,左耳带耳钉呢,是喜欢女生的意思,网上说的。”
“是吗?”存真三两步爬上床,床架吱呀吱呀跟着响,她摸了摸耳垂,“这个其实是一对,不对称款,一个是月亮一个是太阳,另一个给我朋友了。”
“何梦章啊?”舍长的声音从下铺传来。
“嗯。”
提及她的朋友,全宿舍都知道,是何梦章。
梦章的学校和她只隔一条马路,食堂物价却差了一倍,她常来找她吃饭,顺便上自习、逛操场,城里也去过几次,但是不多,学校远在郊区,进城一趟动辄两小时,来回四个小时耗在路上,实在疲累。
入学两年了,这座陌生城市里,存真熟悉的人,除了舍友就只有梦章,大学和高中不一样,同在一个班也少有交集,偶尔分到同一小组做作业,似乎也只是合作关系,她没有小时候那么喜欢结交新朋友了,整日粘着的,还是旧时的人。
这学期没有晚课,几日前,她们去夜市游逛,夜市每周五开办一次,不过五分钟,存真便看中一副耳钉。
“你看,好闪,刚好咱俩一人一个,给你太阳,我要月亮。”
付过款,存真顺手戴到左耳上,梦章也戴到左耳上,说是自己左脸要好看些。
这话是胡说的,明明左脸右脸都好看好吧,存真戳戳她的脸,嘀嘀咕咕:“这么好看的脸能不能长在我身上?”
梦章笑笑,伸出手,施法一样在面前挥了挥,抓住,送到她面前。
“嗯?”
“送你。”
“好啊,那我现在就是何梦章啦。”
那颗月亮仍旧挂在左耳上,存真擦好面霜,对着镜子看了看,左耳带耳钉就是喜欢女生吗?她询问万能手机,有的说是,有的说是祈祷健康,彰显个性,也有的说是友情的象征。
她点点桌子,一竖一横,再一竖,指尖滑动,划出两座小山。
事物大多没有意义,说法都是人类编纂的,不用深究,也不必在意,但她就是想多聊几句,舍长扭头和人说起别的事情,她等来等去,没能把话题绕回来。
于是抓住栏杆跳下床,拜托舍长帮忙摘耳钉,她的指甲是新剪的,光秃秃,用不上力,舍长拉来小台灯照明,忽然听她讲:“我刚搜了搜,戴在左耳也有友情的意思。”
“是吗?”舍长随口答。
得到答案,对话再次停滞。
“我右耳戴耳钉会痛,所以只戴左耳。”她语调轻松,随口解释。
“这样啊。”舍长取下耳钉放在她掌心。
喜欢女生......女生喜欢女生......
近来班里常提起这件事,选秀节目大火,热搜上的CP名每周都要更换一波,身边的呢?也见过的,隔壁宿舍楼的学姐,还有管院的两个女孩子,除此之外好像就没有了。
存真躺回床上,又揉了揉耳垂。
舍长轻声喊:“真真。”
“哎。”存真立刻答,心里像是有株小草,迎风摇了摇。
下一句是:“关下灯嘛。”
“哦。”
她翻身,摘下挂在墙上的衣架,伸直胳膊用力一戳,动作一气呵成。
宿舍骤然陷入黑夜,扇叶声音吱呀作响,入夏,空调总是整夜开着,关上五分钟便是一身汗。
她想起梦章,梦章的宿舍只有一只小电扇,北城近几日高温预警,最高温逼近四十度,这么热的天,根本睡不着。
存真拍下空调照片发给她,黑漆漆的,只有模糊轮廓,半分钟后,得到一张凉席照片和一张举刀小猫的表情包。
“你这是,又睡地上?”手指放大,角落里是一只拖鞋。
“确切的说,是睡在阳台地上。”
六人间,没有空调,顶楼上铺床褥都是滚热的,小电扇的风只能勉强扫到半个床脚,大家买来凉席睡在楼道里,梦章缩进阳台,阳台只有两三平,书本行李占了一半,剩下一半勉强躺下一个人,不能平躺,只能侧睡,身体弯折成Z字形。
等暑热散去,两三点才能睡着,等太阳升起,五六点又热醒,一晚只能睡三四个小时,入学时传闻说明年便会安空调,转眼到了明年,又开始传后年,总之是望梅止渴,胡萝卜吊驴。
夜半,存真忽然醒来,她起床上厕所,推开门,被热浪袭击,不过几秒便浮起一身汗,她快步跑出去,又快步跑回来,轻手轻脚去抓床上的手机,暗夜里,屏幕被点亮,她眯了眯眼,已经是夜里两点半。
存真拿着手机愣了一会儿,鬼使神差走上阳台,阳台和屋里只差两三度,并不热,靠墙一侧放着舍长新买的瑜伽垫,她摊开一半铺在地上,蜷缩着躺上去。
如她预想那般难捱,与地面连接处的皮肤被压平,腰背、肩胛、后脑勺,每一处都是硬邦邦的,稍稍转动,骨头便传来摩擦的痛觉,舍长买的瑜伽垫厚六厘米,那凉席呢?大概会更痛。
北方的夏,一半都是高温预警天气,怎么会有学校宿舍没有空调呢,实在可恶。
她歪头,看见天上的月亮。
又摸一摸空落落的左耳。
夏夜的月亮出奇得大,颜色像是被水稀释过,被晕染成半透明的色泽,透出微弱的黄与冷,像一块圆润通透的玉。
为什么要躺在这里?存真问月亮,月亮不语。
肩膀压麻了,她微微侧身,换到另一侧,骨头的疼痛让人睡意全无,她看着月亮走神,想起前段时间舍长忽然开始研究星座运势,说毕业找不到工作就去摆摊算命。
存真争当小白鼠,先算我!算算我什么时候发财暴富!
问及她的出生年月,具体时间,舍长摸了摸不存在的白胡子:“4月1号,白羊座,月亮星座是摩羯......摩羯啊......”
她语焉不详,吓得存真追问:“月亮星座是什么意思?”
“嗯......你可以理解为自己独处时的样子,你独处的性格还挺保守的,和白天表达的不一样,不太会展示自己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听起来像是杂志书上故作高深的测试题,存真咂咂嘴:“你这准不准啊。”
“去去去,信则有不信则无懂不懂。”
“好好好。”存真求饶,“我信我信,那月亮有说我什么时候发财吗?”
舍长表示那是进阶课程,解锁得花九块九,她最近银钱短缺,准备下个月再学。
——内心最真实的想法。
存真看着月亮发呆,想起月亮对她的评价,她有所隐瞒吗?没有坦诚吗?不会,人人都说她白纸一张,最好相处了。
再醒来时,月亮已经消失不见,舍长早起,迷糊着去阳台拿衣服,闭着眼掀开窗帘,一脚踹到一具“尸体”,立刻爆发出嘹亮尖叫。
“吓死我了!你怎么躺在这!你半夜梦游练瑜伽啊!”
“对啊对啊。”存真维持着“身首异处”的诡异姿势,“我昨晚来看月亮,昨晚月亮特别大。”
舍长没回,绕过她去摘袜子,被人拽住裤脚:“舍长。”
“干嘛。”
“扶我一把,我睡落枕了。”
于是梦章在地铁站和存真汇合时,远远看见一棵歪脖子树朝她走来,头向下耷拉着,胳膊举起撑在脑后,看见她,另一只手伸直挥了挥,然后“哎哟”一声,又立刻缩回去。
梦章上前接过她的包:“睡落枕了?”
“嗯。”
“怎么搞的,没躺好吗?”她捏捏她的肩,缓慢的,一下一下轻轻揉着。
存真没答,只喊:“哎痛痛痛痛痛!”
肩膀上的力气轻了些:“这样呢?”
“嗯,好一些。”存真问:“你睡了多久,地板那么硬,你睡在阳台不落枕吗?”
落枕倒是没有,就是第二天腰会很痛,上课不能坐直,要微微借力趴在桌上。
“还好,习惯了,毕竟去年也是这么过来的。”
大一过得很快,大二似乎更快些。
大学前半段,所有人沉浸在高中结束的解脱中,短暂地把奔前程的迷茫无措抛之脑后,追综艺、看电影、减肥弹吉他学英语,女生宿舍每一间都有落灰瑜伽垫。大家打比赛、报社团、吐槽课上的清朝PPT,每天都忙碌非凡。
考公考编考研工作,四座大山尚且离她们很遥远,而更远一些的成家立业结婚生子,更是完全看不见影子,十几岁末二十岁初的交界口,高中带来的慌乱和紧张逐渐淡褪,只剩下纯粹的兴奋和快乐。
什么都不用思考,关于未来、关于前途、关于她们。
她们之间,浅浅的影,存真看不分明。
尚未被工作折磨的少年人对打工赚钱有着奇异的热情,这学期课少,存真找了一家课后托管当补习老师,每天接小学生放学辅导作业,一周两次,每次三小时,时薪二十五。补习机构离得远,一来一回要五个小时,除去交通费剩余六十,够买一点六三碗焖肉面。
但存真干得很开心,她暂且对赚钱没有什么概念,只是很享受靠劳动换取报酬的成就感,这种初入社会得到的认可足以让她满足。
梦章被老师介绍,去给一个小女孩做家教,每日工作内容是念英文版《哈利波特》绘本,时薪一百。
存真笑眯眯:“哇哦,老板有钱,老板阔气,老板请吃饭!”
梦章是个大方老板,她自己开销不大,赚的钱除了捐给流浪狗基地,就是给另一条小狗买吃的,她对零食不感兴趣,买完只吃一口,便通通送到存真宿舍。
舍友们向天祈祷:“老天啊,这种中国好朋友能不能多下一点,雨露均沾。”
存真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梦章,我这辈子可就靠你养我了!”
十次里,有九次梦章会说走开,但总有一次她会松口,架不住存真磨人,沉默点头:“知道了。”
某些事情上,存真非常擅长得寸进尺,梦章退一步,她必要进一步,笑眯眯的像是刚把家里拖鞋咬成稀巴烂还想讨零食吃的生物,前几日梦章被她缠上,听了长达半小时的洗脑,总结下来一句话便可概括——梦章最好了,我们去翡翠岛玩吧。
翡翠岛距离北城车程三四小时,是个小众景点,所谓小众,就是人烟稀少荒郊野岭,梦章看了看存真发给她的公众号介绍,拍摄角度来来回回就是那几个,没有全景,没有细节,十张照片八张都是大海,看不到任何基础设施。
旅行团专门针对大学生出游,老板是隔壁校毕业生,目前开发了三条线路,其中两条都在北城郊区,一条看山一条看城,把一堆人拉到外地去的线路只有翡翠岛这一条。
小程序功能不全,看不出历史情况,评价如何,上网搜,相关信息不能说是寥寥无几,只能说是空空如也,如今这等网络时代都查不到的线路,可见其荒凉程度。
不靠谱,完全不靠谱。
“你从哪知道这个公众号的。”
存真答:“就前几天,门口扫码送香蕉关注的,你忘了,你还吃了一根呢。”
活动费用一人一百九十九,路边的香蕉果然不能乱吃,两根将近四百块。
“你舍友呢,她们去吗?”
这个活动的不靠谱程度摆在明面上,舍友们调查一番,纷纷婉拒,存真被海边篝火四个大字迷了心窍,铁了心要去,凄凄惨惨戚戚地在宿舍发疯:“你们舍得看我孤身一人流落在外吗?呜呜呜呜你们好狠的心啊,好狠的心——”
得到的反馈是:“那你去祸害何梦章。”
梦章自然是首选,只是翡翠岛住宿条件一般,在沙滩上睡帐篷,和出去要两天饭没什么区别,梦章虽然没有说过自己洁癖,但冲她随身带着干纸巾湿纸巾擦手擦桌子擦纪存真的习惯来看,她不适合流浪。
然而此刻存真走投无路,只能来祸害她。
“海边哎!露营哎!篝火晚会哎!你想啊梦章,我们搭帐篷看落日吃烧烤,多浪漫啊。我舍友都是本地人你知道的呀,她们周末要回家的,没人陪我去嘛。”
“就你一个人去?”
梦章最是心软,存真趁热打铁装可怜:“对啊,人家都是成双成对的,就我自己去,帐篷都没人和我搭,而且我也不想和别人睡,我内向!我怕生!”
“谁内向?”
“我啊我啊。”
梦章叹了口气:“要在帐篷里睡一晚吗?”
“对......有睡袋!干净的!消过毒的!露营当然要过夜,这才有体验感嘛,而且我们睡在海边,晚上可以听着海浪声入眠,你有在海边睡过觉吗,没有吧对不对?”
若是铁了心不去,梦章不会问这么多问题的,于是刚结束考试的周末,她还是上了存真的贼船。
十点集合出发,要坐三个小时大巴,周末路上堵车,约莫过了十二点,车子缓缓停在一处村庄,近岛,附近停着十几艘渔船,推开车门,海浪气息和鱼腥味扑面而来,领队举着喇叭吆喝,说附近有小卖店,可以解决午饭。
大部队冲去超市买泡面,存真隔着车窗,见稍远些一户人家门前站着位爷爷,身后的门上用炭块写着歪歪扭扭的“羊肉汤”三字,爷爷没有吆喝,只是踮踮脚朝这边看,存真忍不住看了几眼,梦章问:“要不要喝羊肉汤?”
一碗十元,新鲜现做,爷爷见有人来,操着方言热情招呼,然而外地人实在吃不惯当地做法,汤是滚烫的,吹散水汽,面上浮着一层没处理干净的不明毛发和白色油花,存真勉强喝了一口,鼻腔沁满胡椒粉压不住的腥膻气,老人家说方言,听不懂,大意是要她们趁热喝,梦章笑着点点头,也跟着喝了一口。
后院还烧着火,爷爷回去收拾锅灶,梦章从包里翻出一只保温杯,喝光剩下的水,把两碗汤装进杯子。
出了门,村口就是流浪狗聚集地,她倒出来喂给小狗。
腥膻味混着猪油堵在嗓子口,两人胃里难受,什么也吃不下去,又熬过两个小时,总算到达目的地。
号称青山绿水的翡翠岛,正面是大海,转过一百八十度,背面是一座沙漠,或者说是用沙子堆成的大山。
存真睡了一路,此刻满血复活,张大嘴哇了两声,不解:“为什么海边会有沙漠?”
“你来之前没有看过行程表吗?”
“没有。”
果然,梦章打开手机给她看,今日行程的第一项,就是翻越沙漠山。
如梦章所料,该初创旅行团是个彻头彻尾的草台班子,下了车,领队开始点名,点过两轮仍旧对不上数,十分钟后被告知,人数没问题,有问题的是帐篷,原定的帐篷不知什么原因少了十顶,申请单人住的同学只能暂时组队。
存真心有余悸,拉紧梦章的胳膊:“梦章,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海边风大,帐篷被吹得四下乱飞,杆子刚插好,还没压实就被风掀开来,存真抱住这一角,另一角扯着她在沙地上跑,去抱另一角,大风刮过,头发劈头盖脸甩在脸上。
梦章走了三四百米总算找来几块石头,趁着风势转小,忙把杆子压住,两个人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把边角固定好,安完顶棚,存真气力全无,饿得前胸贴后背。
扭头看一眼烧烤架,一群人蹲在小炉子旁,只见烟不见火,进度堪忧。
风不停,火根本生不起来,烤一块玉米要花一刻钟,扇子扇了几百下,肉串还是粉红的,外面均匀裹着盐、辣椒和土,吃一口肉要配两克沙子。
“你说海里能抓到扇贝吗?”存真饿得说胡话。
梦章打开书包,过了片刻,翻出汉堡、原味鸡、薯条、和一份小食拼盘,甚至还配了番茄酱和可乐。
“你什么时候买的!”
“一早。”
“梦章。”存真擦擦不存在的眼泪,“没有你我可怎么活啊。”
吃饱喝足,太阳西垂,有人来问,要不要玩滑沙?存真从帐篷里探出头,远远看去,沙山顶上站了三四个人,坐着简易滑沙板,从山顶一跃而下。
梦章翻看行程表,这叫激流勇进。
她自然不感兴趣,存真已经穿好鞋飞了过去。
小时候她家附近有一片建筑基地,常堆着几座沙山,放了学存真就去堆沙子,玩到天黑也不肯回家,后来听说有小孩掉了进去,她妈把她胖揍一顿,再也不许她去。
此时此刻鞋子陷入沙山,她有种变回小孩子的快乐。
梦章在山下看着她。
她朝她招招手:“梦章!我要下来了哦!”
“好——”
她听见她的声音,不太清晰,但她不会听错的。
存真拿来滑沙板,朝着落日挥舞双臂,梦章举起手机,帮她记录下这个英勇的瞬间。
这一次,存真仍旧像小时候一样,晚到天黑才回家,梦章拎起她的袖管,抖落出一把沙子,掀开她的头发,又是一把沙子,存真蹦跶着往前走,沙子顺着裤管往下落,一走一个泥脚印。
“脏死了。”梦章找来纸巾递给她。
“什么!”存真追着她闹,“你嫌我脏,梦章梦章!”
天色渐暗,期待多日的篝火晚会终于开始,存真已经没了力气,领队带着大家跳舞,她转了两圈就撤下来,坐在梦章身边发呆。
“累了?”
“困了,昨晚没睡好。”
“嗯?做梦了吗?”
“......也没有,你看,月亮出来了。”
海的尽头,月亮慢慢浮上海面,存真摸了摸左耳耳垂,海的月亮落在远处,她的月亮落在掌心。
存真扭头,去看梦章,梦章的左耳上什么也没有。
大海摇摇晃晃,她的视线一片虚焦。
篝火自背后升起,温度漫过来,被海风逼退,夜风冷冽,顺着衣袖钻进人们的皮肤,她们躲进帐篷,躲进风找不到的地方。
“你听,海浪的声音。”
音乐声之下传来隐秘的沙沙声响,由弱渐强,夜色由浅入深,围绕着篝火的欢笑慢慢飘远,帐篷里的说话声安静片刻,再没有响起,她们昏沉着睡去,风来敲门,无人去开。
约莫过了两三个小时,存真被巨大的海浪声吵醒,夜深了,一切声响纷纷安眠,整个世界只剩下大海仍旧吵闹,在天与地之间奋力回荡,她仿佛睡在一个巨大的音响喇叭前,被震得头昏脑涨。
翻过身,梦章还在睡。
帐篷里全是沙子,稍稍转身,细沙顺着头发钻进耳朵,存真撑起身子拍拍头,清理完,刚要躺下,对上梦章的视线。
“我吵到你了?”
“没有。”梦章摇摇头,“外面,很吵。”
海浪声盖过她们的说话声,要凑近一些才能听清。
存真躺好,身下的沙地凹凸不平,一块顶着她的肩膀,一块抬高她的小腿,睡在沙地上,比睡在阳台还要痛苦些,梦章累了,她许久没有睡过好觉,黑眼圈快要掉到人中上,难得周末可以休息,自己还硬要把她拉出来......
这里又脏、又冷、又吵,吃不好也睡不好,存真盯着帐篷尖顶发呆,忽然听见梦章喊她的名字:“真真。”
“嗯?”
“你困吗?”
她摇摇头,侧过头看她。
“要不,我们起来看一会儿月亮,外面好亮。”
月亮已经升至半空,帐篷顶端被涂上一层柔和的黄,存真爬起身拉开帐篷拉链,面前的大海被月光浸泡,虚焦一团的黑暗中托举着月亮清晰的影。
“好像那年暑假,我们看过的海,高三暑假。”
一转眼,已经过去两年。
梦章看着大海出神:“可惜没有烟花。”
“嗯?那年看海时有烟花吗?不是禁烟吗?”太久了,存真有些记不清了,不过梦章说有,那应该是有吧。
梦章没答,只是轻声喊:“真真。”
“嗯?”
“真真。”她听见了,仍旧重复了一次,不看她,只看海里的月,声音轻轻飘过来,“你想......你想吃冰淇淋吗?”
“啊?荒郊野岭的,哪有冰淇淋啊,再说这么冷,梦章,你在做梦吗?”
她狐疑得看着她,看她垂下眼盯着自己脚尖:“嗯,做梦了。”
“那你这个梦不太懂事,此情此景此大冷风,你应该做梦喝酒呀,对酒当歌,人生几何。”
梦章微微笑着,趴在膝盖上看她:“下一句是什么。”
“什么什么朝露,去日苦多......忘了——你干嘛!一脸‘我就知道’的样子。”
“我可什么都没说。”
“你脸上写着呢!”
月亮更近了些,借海浪遮掩,偷听人间的对话。
今日的月亮,似乎比昨日的更大,存真盯着天上看:“我昨晚......看了很久月亮。”
梦章没有问为什么,只是问:“那你看到嫦娥了吗?”
存真忽然笑起来,脑袋埋进膝盖,一点点泪水润湿了眼角,她在月亮与她们未眠的凌晨两点看见一团犹如夜色大海般模糊的影,关于她,关于她们,关于此刻的笑与泪。
她或许也如大海,喧嚣浮在表面,真实仍旧虚焦。
存真觉得很好,此刻很好,哪怕又脏又累,裹了一身沙,哆哆嗦嗦坐在冷风里说胡话,但她依然觉得,很好。
海浪声响彻天际,逐渐有帐篷被吵醒,接连亮起灯,今夜注定是个不眠夜,存真翻看手机,还有三个小时,日出即将降临。
“你明天去我们学校吧,我舍友都回家了,周一才回来,你来我们宿舍睡一会儿,我们宿舍有空调。”
梦章有些犹豫:“方便嘛?”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你又不是没来过,再不睡觉,你的黑眼圈就要掉到下巴啦,你睡我的床,我去睡舍长床,明天我和舍长说一声。”
周末宿管查得不严,存真大摇大摆刷一张卡,进两个人,梦章紧盯着脚下,她们两个身上都是土,每走一步,就要掉下一层细沙,像是校外混进来的流浪汉,实在可疑。
衣服鞋子统统报废,沙子怎么拍打也清理不完,存真把行李外衣统统扔在宿舍门外,翻出两件睡衣带梦章去洗澡。
再回到宿舍,刚好是午休时间,两个人通宵未眠,此刻完全睁不开眼,一碰到枕头,就昏天黑地得睡了过去。
舍长的床没有蚊帐,存真刚睡着,就被蚊子咬醒,抓了抓,下巴肿起好大一个包。
她拽过被子蒙住头,蚊子也被蒙进来,立刻开启自助餐模式,她又被咬醒,胳膊上多了四个包。
存真抓完下巴抓胳膊,气得来回翻身,梦章听见动静,问:“怎么了?”
“有蚊子,咬我,一直咬一直咬。”
“那你上来睡吧。”上铺传来迷迷糊糊的回应。
女生宿舍,两个人睡一张床的情况也是有的,舍长怕鬼,每次看完鬼片都要找人陪,这是寻常事,但是,一米二的床实在太小了。
这种铁艺上下床实在可恶,稍稍翻身就吱呀吱呀响,荞麦枕也可恶,沙地一样硬邦邦,毛巾被最是可恶,盖好觉得热,不盖又觉得冷,没了蚊子吵扰,存真仍旧睡不着。
她睁开眼,看见梦章。
梦章睡在枕头另一侧。
“梦、章。”存真喊她的名字,没有发出声音。
“梦章、梦章。”无人听见,自然无人回应。
昨夜吹了冷风,她怕梦章受凉,空调不敢开太低,学校发的床单质量粗糙,移动一寸,皮肤触感强烈,像是沙子还黏在皮肤上。
梦章忽然翻身,手臂落下,压住她的手,左手脉搏与右手脉搏交缠在一起,存真慌忙后退半步,怕自己的呼吸惊动她。
梦章穿着她的白T,吹头发时,头发垂在一侧,发尾的水把胸口打湿,于是那一块布料变得半透明,露出内里的形状、起伏、颜色。
她看到她胸前有一小块胎记,圆形浅灰色,偏左一点点。
并不是第一次看到,高中时的暴雨天,梦章留宿她家,换衣服时,存真忽然大叫:“哎,我看看,你胸前有胎记哎。”
梦章羞得背过身去,存真追着她闹:“哎呀梦章,都是女生,看看怎么啦,我就没有胎记,不然我也给你看。”
她知道她害羞,她故意的。
那一小块胎记,随着呼吸起伏,像是在记录梦章的心跳。
跳得有些慢了,对比存真来说。
昨夜,她上网搜索左耳戴耳钉的寓意,而后大数据又推送了一些别的给她,有些她看得懂,有些她看不懂,谦虚请教,挨个搜索。
结果搜出来更多。
半夜醒来时,仍在脸红,脸颊发热,只好看一看月亮降温。
宿舍窗帘没有关严,借着明媚的日光,存真看到梦章白惜的皮肤,因为侧躺,锁骨露出一片,胸前的起伏比往日要明显些,她睡得很熟,她熟悉她的呼吸,若她装睡,她定能发觉
此刻没有月亮,只有梦章,因此,发热的症状很难缓解。
空调冷气不足,一米二的床实在太小。
“梦章。”嘴唇触碰,张开,没有声音。
存真想起网上那些亲昵的称呼——宝宝、姐姐、主人、妈妈,为什么会有妈妈?
她鬼使神差,忽然喊:“梦梦。”
这两个字像是应答了什么,存真咬住唇。
不对,是梦章,不是梦梦。
她抽出被梦章压住的手腕。
肢体接触本是稀疏平常的事情,忽然抱一下,质问对方,你是不是背着我减肥了?又或是拉住她的胳膊,说给我靠一会儿,我好困我要睡觉。做题做得心烦意乱,上半身端坐着,两条腿却要搭到人家腿上......
她和梦章一直如此。
她和朋友一直如此。
存真从未发觉这些举动有何有言外之意,可此刻,她忽然因为微弱脉搏感到紧张,像是睡梦中的人会因此知晓自己都不知晓的秘密。
中午在浴室,遇见同班,对方随口问:“真真,这是你朋友吗?”
当然,她们是朋友,是不必讨论的朋友关系。
她问梦章:“你知道为什么我只有左耳带耳钉吗?”
梦章当然知道:“因为右耳带耳钉会痛。”
打耳洞时,存真害怕哆嗦,右耳打偏了,之后每次戴耳钉,到了晚上,右耳都会肿起来,这样的小事,自然没什么人知道。
但是梦章知道。
因为她们是亲密无间,知晓一切的朋友。
但有那么一秒,存真忽然希望梦章不知道这些,希望梦章不那么了解她,那她就可以顺理成章打开网页给她看,哇,有人说是同性恋的意思,网上说的。
可是梦章是她的朋友,最亲近、最了解、最珍贵的朋友。
昨夜在海边,她问她:“你说如果你没有来我家吃面,我们还会是朋友吗?或者,如果你没有转来苏城,我们还会是朋友吗?”
梦章答:“或许不是了。”
“为什么呢。”存真迫切追问,“就算你没有来苏城,我会来北城啊,我觉得呢,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是命中注定的,总会遇见的。”
“或许吧。”梦章点点头,“也可能是在校门口,你扫码领香蕉,领了又吃不掉。”
存真咯吱咯吱笑:“然后我塞给你,说同学你好,请你吃香蕉,你陪我来翡翠岛。”
梦章也笑,柔和的眼睛弯起来,像是装着月亮的海。
存真盯着她看,说:“你闭一下眼,闭一下。”
梦章不解,但是乖乖照做,存真伸手,蹭过她的眼皮:“眼睛上都是沙子。”
只三秒,她收回手。
入夜,在梦里,存真又回到昨夜的海边,月亮仍旧在偷听她们讲话,她举起手,去碰梦章的脸,沙粒顺着指缝掉进袖口,带来痒的触觉。
她盯着梦章抖动的睫毛,好奇怪,在梦里,她似乎想要吻她。
只三秒,她错开眼。
月亮挂在海边,月光皎洁。
短暂的梦如同转瞬即逝的夏,存真醒来,并不记得她靠近了半分的章节。
而转瞬即逝的夏也如同短暂的梦,悄无声息地出现,悄无声息地消失。
许久之后她才发觉,原来自己念念不忘的,或许不是夏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