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其他类型 > 不讨论关系 > 第2章 纪存真·(二)

不讨论关系 第2章 纪存真·(二)

作者:林城木森 分类:其他类型 更新时间:2025-10-20 13:52:45 来源:文学城

一连三个课间,梦章都没能和存真说上话。

开学不过两日,存真迅速和班里同学熟悉起来,下了课,女孩们里三层外三层地围着她,聊小说,聊动漫,都是些梦章听不懂的东西,她起身打水,每次都比上一次多靠近两步,然而最终还是作罢。

她要和她说话,又不要当着那么多人的面和她说话。

直到上午最后一节课前,存真起身上厕所,梦章逮到时机,总算在楼道里堵住她:“你中午吃饭吗。”

梦章讲话如同她这个人,磨磨蹭蹭,慢慢吞吞,这句话憋了一上午,难得变成二倍速,柔和的声线显得凶巴巴的,砸得存真晕头转向,她眨眨眼,不确定地回:“不......不能吃吗?”

“要吃的。”两人鸡同鸭讲。

“那你还问!谁中午不吃饭啊!”存真回过神,变成凶巴巴的一方。

既然要吃的话,梦章说:“那我帮你打饭。”

这话应该是问句,她思索一秒,犹疑着补上一句:“好不好?”

哦,原来是为这个。

存真想说,我们这儿吃饭都是野狗扑食,靠抢的,你行吗?但对上梦章黑白分明的眼,滚到嘴边的话忽然卡壳,她歪头看她,换了个委婉的说法:“你......中考八百米及格了吗?”

梦章只点头,不说话。

存真想起网上看过的帖子,说有些学校没有食堂,下了课,盒饭会送到教室门口,一盒一盒码好放到学生桌上,北城也是这样吗?不然以梦章这样温吞的个性,岂不是日日吃不到饭?

没准真的日日吃不到饭,不然怎么这么瘦,瘦瘦白白一长条。

早上她在她家吃生煎,她提醒了一句烫口,对方就真一点一点吹凉,先咬破一小块皮,再吹上三四五六下,吃汤面也是,细细嚼慢慢咽,一口只吃三根面条,这种人放在她那个午饭时间只有十三分钟的变态初中,活不到高中就饿死了。

她妈还偏要夸,你看人家,斯斯文文,哪里像你,活像饿死鬼托生。

存真吃生煎直接一筷子扎下去,把汤水倒出来,三两口下肚,管它什么味道呢,反正蘸了醋都差不多。

怪谁呢?都是校规逼出来的破毛病。

梦章能行吗?梦章当然不行。

食堂抢饭是高中生一天里最为刺激的竞技项目,学校不许带零食,上过四节课,半个班的肚子都在咕噜咕噜响,所有人饿得七窍生烟,头晕眼花,夺门而出的架势堪称回光返照。

最后一节课,纸条饭卡满班飞,距离下课还有五分钟,跃跃欲试的声音海浪般从后排涌到前排,参赛选手们脚尖朝向大门,只等一声下课就夺门而出,存真撑着头,悠悠看了一眼梦章,好好学生坐姿一丝不苟,仍在认认真真记笔记,丝毫未察觉身后暗流翻涌,马上就要把她拍到海底下了。

存真长呼一口气,深觉自己真是猪油蒙了心,答应这么个馊主意,片刻后又觉得好玩起来——她倒要看看今天能吃到什么饭。

存真自小到大都是中游生,严格来说是中等偏上,不算差,费尽全力也爬不上去,偶有松懈也掉不下来,因此是班里最得过且过的那批人,她身边的小伙伴也大多如此,自由随性,从未有过这样一板一眼的朋友。

她要她来家里吃饭,她就真来,要她来吃生煎,早起也来。存真觉得这个人好有意思,像是输入了某种指令的机器人,脑门上写着使命必达四个字,全然不知人与人的交际存在寒暄和客套这回事儿。

知道她们是同班,店里免了她的饭费,她就琢磨着补偿,一口也不肯多吃人家,犹犹豫豫来问:“你要不要我帮忙打饭?”

像被投喂了一筷子食物的流浪猫,想办法对人类好,又没学会撒娇,只好伸一只爪子,拍拍人类的胳膊。

景区猫多,店里时常备着猫粮猫条,流浪猫感激人类总是别出心裁,存真曾收到过两次死耗子。

她开始好奇,这只猫会给她投喂什么呢,白猫在自然界可是最不好混的。

因此,她是以看戏的心态看梦章打这场仗的,果然,下课铃一响,班里的人以瞬移的架势消失大半,梦章起身后脚步一顿,似乎陷入了一种困顿的迷茫,有些想不明白刚刚究竟发生了什么,背影僵直呆滞,而后手忙脚乱地随人流跑出去,慌乱中还踢倒一把椅子。

存真在后排扑哧扑哧笑。

梦章是被人潮裹挟着滚到一楼的,全程跌跌撞撞,前脚跟不上后脚,滚到教学楼门口,上百号人加速向前,她跟不上速度,也刹不住车,被浪拍了两个巴掌,还没回过神,人已经摔在地上了,好在她不爱穿短裤,滚了两圈只擦伤了胳膊,血色迅速渗出来,吓得值班老师连吹四声口哨。

等存真一瘸一拐挨到食堂,两位挂彩的病号打了个照面,简直各有各的惨样,梦章裹了一身土,头发梢都是灰扑扑的,存真远远看见她,还没来得及问话,就见她躲人时侧过半个身子,露出见血的创口。

吓得存真连忙小跑过去,不太敢动她,只围着她的胳膊看:“怎么回事?摔跤了?在哪里摔的?”

“在门口。”

伤口当然是疼的,梦章只是强忍着不说,此刻松了口,痛觉忽然叫嚣,她没忍住小小吸了口气,连忙用别的话遮掩过去:“我买到了糖醋小排。”

经此一战,她对自己的战斗力有了充分认知,面前的糖醋小排和椒盐排条应该是她未来两年里最好的成绩,所谓开局即巅峰,此流浪猫委婉的表示,错过这村,以后真只有死耗子了。

吃什么吃,怎么吃?哭着吃?还嫌学校的饭不够咸吗,存真只一句:“你摔坏脑子啦。”

说完不由分说,扯着她往医务室去。

两个病号彼此搀扶,一个伤了腿,一个伤了胳膊,一个凶巴巴,一个懵呼呼,一个是瘸子,一个是哑巴,老师端着茶杯,嘬一口,上下打量:“你俩打架了?”

医务室正在改修,房间里堆满了杂物,连个下脚的地方都没有,老师转了一圈,搬来一把凳子,存真不由分说按着梦章去坐,然后慢慢蹲下来,伸直受伤的腿,以打太极的诡异的姿势拍了拍她的裤子上的灰。

她是疼的,但她不说,摔倒时是无助的,她没人可说,存真想象着那个场景,想象着梦章来不及拍拍身上,立刻爬起来继续跑的样子,心里自责起来,明知道她不擅长抢饭,她还让她去,是她害她受伤。

“都摔伤了,你还去买饭,你怎么这么一根筋呢。”

梦章说不出好听的话,只简单答:“我答应了。”

“那又怎么样,要是把牙摔断了呢,把脸划伤了呢?哪有你这么呆的,呆子、傻子、神经、笨蛋。”

梦章仍不知道如何作答,只能重复刚刚的话,为了表示不一样,加了一个字,“我答应你了。”

答第一句时,她眉眼低垂,看不清神色,答第二句时,眼皮轻轻抬起来,存真看见她的眼,干净的、透彻的、与真心连在一起的。

存真忽然想,这双眼睛的主人,一定不会说谎。

她永远不会说谎话。

她帮她拍干净衣服上的土,好奇这人是怎么个滚法,弄得额角都灰扑扑的,她伸手去摸她的头发,梦章下意识去躲,眼睛一瞬间闭起来,像只受了惊的小蝴蝶。

“干嘛。”存真笑,“我又不会打你。”

说着,她擦掉她发丝上的灰尘,指尖下垂,蹭了下她的睫毛。

胡说道:“睫毛上也有土。”

对方还真信,闻声伸手去揉,被存真按住:“手脏,别乱动,现在已经没有了。”

交朋友对存真来说是一件非常容易的事,新环境让她消极了一天,但也只有一天,又一天过去,班里大半的女孩便都是她的小姐妹了。

但她第一次体会到,想和一个人做朋友,最先感受到的,居然是心软。

梦章不一样,甭管她怎么想,反正存真单方面宣布,以后她们就是好朋友了。

在这之后,几个女孩承包了两位病号的饮食起居,叶子、佩佩、小雨、小一......她们喊她真真,亲亲热热,叽叽喳喳,笑闹着说八卦,梦章脸也盲,女孩们差不多的个子,又全扎马尾辫,差不多的嗓音和样貌,她便迷了眼,分不清。

问起要吃什么,梦章每次都答:“都行。”

存真在一旁补充:“不要太腻,不要鱼,不要内脏。”

大家一起吃饭,饭菜都是混着吃的,一桌人想吃谁的就夹谁的,没人客气。

梦章不吃别人碗里的东西,存真喊她夹菜,她活像偷鱼的猫,趁人不备,飞快夹走一筷子,为了遮掩猛咬两口米饭。

察觉她喜欢虾仁,存真就把虾仁都留给她,然后毫不客气地吃光她盘里的椒盐蘑菇,真奇怪,怎么会有人不爱吃炸蘑菇?这玩意可是食堂销冠。

等大家散去,两个人搀扶着回班,存真才小声问:“你不吃蘑菇?”

得到两个字:“过敏。”

存真以一种看天外来物的惊奇眼神看她:“那你说啊!”

存真深觉,以她如此沉默寡言的个性,加上这也不吃那也不吃的体格,早晚有一天会被食堂饭菜毒死,毕竟食堂是个敢做月饼炒辣椒的地方。

于是她细细盘问了一番,要她把所有不吃的东西列举出来,再挨个排除掉,预留下几样她能入口的食物,先问过她的意见,再把菜单交给朋友们——该流浪猫肠胃脆弱,不能乱养,只能吃固定品种的猫粮。

梦章问:“这样......会不会太麻烦大家了。”

存真回:“要是害你中毒,还要拉你去医院吊水、催吐、洗胃、这才最麻烦吧。”

她看出她的不好意思,领她到叶子面前:“说,谢谢叶子。”

她跟着她点头:“谢谢。”

又到佩佩面前:“说,谢谢佩佩。”

梦章跟着转身:“谢谢。”

女孩们叽叽喳喳回应:“不客气的!”

那......应该喊她什么?梦章盯着存真的马尾辫,她喊自己梦章,又或是何梦章,但自己好像从没有喊过她的名字。

“纪存真。”她犹疑着开口。

“嗯?”

梦章并未想好要说些什么,话音断在这里,对方先一步反应过来,“叫我真真!”

“哦......真真。”

那些女孩都是这么叫她的,现在自己也一样了。

第一次月考结束,梦章完美符合存真的预期,拿下班里第三,年级第二十七的标准学霸成绩,成绩单从学校飞回余记面馆,成功蛊惑了存真妈妈的心,转天存真就去找梦章播报:“我妈喊你去家里吃饭。”

梦章心里想问,为什么?

没等她开口,存真已经在问:“吃什么?”

梦章只好点头:“都行。”

上一个问题翻篇了,只能回答第二个。

长辈饭局,自然从头盘问到底,问及在北城的学校,梦章老实交代,六十六中学,听起来倒是挺吉利的,存真妈妈不了解好与不好,又问,那你在你们之前的学校,考多少名?

六十六中生源一般,梦章压力不大,有时前五,有时前十,她照实答。

存真妈妈咂咂嘴:“哎呀呀,你看看人家。”

问及周末都做些什么,天气热,家里空调不灵,找房东修了两次,也不大管用,超过半小时还会漏水,于是梦章总躲去图书馆,市图书馆在她家和存真家之间,分别距离一站地,馆里冷气很足,位置也多,适合做作业。

这一番前因后果解释起来要说好几句话,于是她言简意赅地缩了个句:“去图书馆,离得近。”

又得到一句:“哎呀呀,你看看人家。”

问及有没有人陪她来这边上学,听说没有,更是感叹,这种不用人管就乖乖做作业的小孩,求神拜佛都求不来的啦,存真妈妈还是那句:“哎呀呀!”

存真接话:“你看看人家!”

这么小的小姑娘,一个人来外地上学,饮食起居都没人照顾,听着就怪可怜的,存真妈妈拉着她的手:“你自己住,那可怎么吃饭呀,听阿姨的,以后你就来家里吃,真真总带小同学到家里来的,你就把阿姨这呢,当你自己家。”

总带吗?梦章去看存真,见存真正别出心裁地把卷饼叠成嫩牛五方,叠完,伸直胳膊送到她盘子里。

这样的人,朋友自然很多。

她知道的。

“对啊,说好了啊,以后早上就来家里吃饭,靠窗那张小桌,留给你俩,刚好吃了饭还能结伴去上学,多好啊,爱吃生煎?是吧,阿姨这生煎做的不好吗?”

“好。”梦章记住最后一个问题。

“对嘛!好吃就多来吃。”

存真一锤定音:“成!就这么说定了!”

自此之后,梦章每日都来店里吃早饭,店里不收饭钱,把她当文曲星供着,祈祷存真可以近朱者赤,多吸一吸文曲星的学x运,不说进班里前十,进前十五可就烧高香了,她妈能去庙里跪拜磕头,不谢文曲星,只谢梦章保佑。

连玲姐都说:“梦章啊,我们真真可就交给你啦。”

“好啊好啊。”存真没心没肺,扭头喊:“妈,你白得一闺女。”

她妈走过来,照着她的后脑勺就是一巴掌,玲姐跟着笑,店里伙计也都习以为常,各忙各的,只有梦章的脸被米粥熏成红色。

在北城,她从未去过朋友家里,小伙伴们也会邀请,但她始终觉得不好,家是最为私密的地点,去到别人的家,就进入了别人的生活,对方家里人要招待,要问询,想到要被家长团团围住,梦章就背后生汗,这样类似过年走亲戚的场景总让她觉得紧张。

但是存真呢,从没给过她拒绝的机会。

她擅自握她的手,戳她的脸,拉着她下楼,黏在一起回家,蛮横又霸道地突然出现:“走,上厕所。”

而不是客气询问:“你要不要和我去上厕所?”

如果问要不要,梦章即便想要,也会说不要,她讲不清为什么。

但这个人不问,这个人只通知,来,跟我走,她就只能跟她走。

高二这一年天气一直很好,梅雨季不长,年末又是暖冬,期中考试后自由选座位,梦章选在第二排,存真挨着她坐,煞有介事握握手,摇了又摇:“梦章同学,请多指教。”

然后扭头和前后左右都握上一圈,有女孩子对上她的脑电波,笑嘻嘻道:“握握手,握握手。”

存真立刻接话:“你是警察我是狗!”

她自己挖坑自己挑,周围笑作一团。

梦章也跟着笑,心里叫她:“小狗。”

人能不能永远是十七岁?上学好累,但又好快乐,简单纯粹的笑声填满整间教室,快乐的种子从心底探出头,生出一只细嫩枝芽。

存真、小狗、什么品种呢?

梦章在本子上涂涂画画,存真的余光扫到她微微伏起的嘴角,立刻问:“你画什么呢!”

梦章盖住本子,不给她看,小狗扑上来,捉住她的胳膊往她怀里钻:“就要看就要看!梦章!”

她抢到本子翻开,梦章佯装做题,函数f(x)=6x-3。

人能不能永远是十七岁?整日忙碌又无所事事的十七岁,为这些鸡毛蒜皮的小事生闷气,化身一只气鼓鼓小狗,整节课不肯说话。

不说话,但是可以传纸条,便签纸推来推去,四五个回合就写满了。

存真索性来抓她的手,手指落在她掌心,写写画画,梦章右手握笔,触觉从靠近心口的方向传来。

“中午我和小艾去文具店。”

梦章用左手写:“那我呢?”

左手写字很慢,她全神贯注,一笔一划,某个瞬间,被这三个字触动,我与你,你与我。

那是一堂音乐课,上午的最后一节,临近午休,全班昏昏欲睡,学生们埋头看题,语数英,理化生,总之过几日又要考试,没人有闲情逸致赏析一首钢琴曲,分秒不可浪费的高中课堂,这首曲子只为两人奏响。

存真抬头,看见播放的歌曲名,梦章还在等她回答,她慢慢在她掌心写下——small happiness。

苏城的冬日很少下雪,偶尔预报雨夹雪,也只是湿漉漉的水汽,今年气温高,白日总是艳阳高照,有时午休被日晒照醒,会错觉是夏天。

真正的冬日在这首歌里。

“你看过《情书》吗?”

“没有。”

“那我们以后一起看。”

指尖向下,又上扬,存真的掌心落下梦章的答案。

“你去过北海道吗?”

“没有。”

“那我们以后一起去。”

年轻的答案是真诚的谎言。

人能不能永远十七岁?在这像是夏日的冬日里,她们谈论着未来的冬。

“什么都好啊?真的吗?”

梦章安静笑着,一笔一划写下一个“真”,而后习惯性的,写下第二个。

她愣了下,不知如何擦除。

存真已经收回手,把这两个字握在手心。

人的记忆薄弱局限,像一张空间有限的存储卡,当下的时间挤进去,过往的时间便被清除,过去时态与现在时态难以共存。

但是存真永远记得这节昏昏欲睡的音乐课,记得掌心的触感,这些细碎的对话顺着纹路流进她年轻的身体,她们向未来许愿,终有一日,她们会走出这间教室,走出苏城,去见真正的冬。

真的,真真。

梦章答应她了。

而后一整年,她常去她家里吃饭,一张桌,早上只归她们两个用,周末一起去图书馆,午饭去吃巷子里的荠菜馄饨,两个人分食吃一碗,加一份大排。

这一年,存真带她吃过大排,鸡脚,熟醉蟹熟醉虾,桂花鸡头米,豆沙小圆子,她也不知究竟哪些算特产哪些不算,只知外乡人来了都要吃的,外乡人来了还要逛园林,她们也去了一两处,周末游客太多,人比树还要多。

梦章算外乡人吗,或许也算,毕竟她说,她的记忆是从北城开始的。

相比人挤人的热门景点,梦章还是更喜欢图书馆,三层小楼,四方的厅,学生们做作业,爷爷奶奶看报纸,她们常坐在二楼走廊窗边,抬眼便能看见楼下的枇杷树,园林后过两条路便是一条美食街。

这一年里,街上的商铺更换了十几家,存真的成绩起起伏伏,坏一些时,班里前二十五,好一些时挤进前二十,放到年级排名,二百开外,总分和梦章差出一百分。

常去的煲仔饭小店总算装修完毕,开门那日春天已经走到末尾,暑气试探着探头,趁人不备送来三十度,似乎只是一转眼,又快到期中考了。

存真趴在桌上核对试卷答案,嘴巴紧绷起来,好奇怪,这些题课上听得懂,自己做仍旧会错,错过一遍认真整理,第二次仍会犯相同的错误,又或是她明明记得自己选的是C,拿到试卷发现居然是D,平时写过八百遍的古诗词突然卡壳,从来没有背错的公式偏偏在考试时忘得一干二净......

每次对完答案,她总会安静好一会儿,梦章若是察觉,她便调动情绪摆摆手:“累啦,我下去遛遛弯,看题看得我头晕。”

苏城图书馆楼下是一小片园林,心情不好时,她会坐在亭子边发一会儿呆,视线抬起,后退,便能看见埋头做题的梦章。

存真从小就有些怕这些学习好的人,她不懂为什么班长每天都在唠嗑,仍旧能考第一名,不懂为什么学委作业都交不全,却能写明白物理大题,也不明白梦章,不明白她为什么性子温吞,做题速度却快,每次听到她翻动试卷的声音,存真心里都会升起莫名的烦躁。

她的成绩自小就是中游,掉不下去,也升不上来,课她都有好好听,作业也有好好做,高一狠了心努力学习,一连两个月半夜一点才上床,累得她第二天走路直打晃,到了期末考试,仍旧排在二十五名。

人外有人的道理她懂,自己在跑别人也在跑的道理她也懂,可是失望和难过仍旧存在。

一整个学生时代,存真始终困在这样循环往复的局面中,突然发愤图强,点灯熬油,结果毫无回报,自暴自弃消沉一段时间,又因为上升一点点的成绩,再一次激起头悬梁锥刺股的心。

永远前行,永远困在原地,像是逆风的小船,拼尽全力,一回头,仍离岸边很远。

成绩很难,更难的还有自己的得失心。

所以差不多就可以了,差不多认真,差不多用工,得到差不多的成绩,这样才能保全青春期的颜面,她宁可被人说是没心没肺,大大咧咧。

而不是一个努力的笨蛋。

好在她家主打散养式教育,妈妈年轻时就不爱上学,对孩子也没有过高的期望,压力通通交给神明,大考之前求神拜佛,祈祷升学考试能撞上死耗子,不求出的全会,只求蒙的全对。

相比之下,梦章要严厉很多。

存真不会做题,推给她看,她仔细看完,提醒说:“这个题型,老师讲过。”

存真呲牙:“废话,整本题册,哪个题型老师没讲过?”

之后就演变成:“这个题型,我之前讲过。”

存真理亏,撒撒娇:“哎呀那你再讲一遍,我忘了,我脑子被僵尸吃掉了,你知道的呀。”

梦章只说:“你认真一点。”

存真很想说,我没有不认真,但她想,梦章是不会懂的。

很久之后,存真想起高中时代,总觉得那三年的时间果真如流水一般,越过越快,她追着时间跑,却怎么跑也追不上,追不上的时间,追不上的分数。

她的成绩还没提上去,高二就要结束了。

一年又一年,盛夏又来临。

存真家里给她安排了补习班,要升高三了,班里气氛愈发紧迫,妈妈暗地里打听一番,听闻人人家里都在请老师,有课后大班,有私家家教,好多孩子从高一上到高二,每个周末都在补习,像存真这样临时抱佛脚的,属实是少。

但是存真不想去,一对二,一节课一百五,短短一小时能讲多少东西呢?一句话一块钱,她记不住的。

和妈妈提起,妈妈只说,钱的事情你不用管,学习上花钱,不能省,你肯努力,多少钱妈都给你花。

只要努力,只要认真,就能取得好成绩,所有人都这么说,老师、家长。

存真沉默,她想说自己已经很努力了,已经很认真了,但是在白纸黑字的成绩面前,像是懦夫的辩解。

她只好把话咽回去,打电话给梦章。

梦章明天就要回北城去,存真无事做,随口问她有没有收好行李,有没有看天气预报,北城下雨吗?记得带伞,看新闻说最近是强降水天气......

她滑动首页面,忽然说:“我想去海城。”

“海城?”

“嗯,想去人民广场吃炸鸡。”

她考砸了,她自己清楚,此刻心里憋闷,想要逃避,随便挑一件荒唐事消磨时间,听到有人唱“我在人民广场吃着炸鸡”,那就去人民广场吃炸鸡。

她本以为梦章不会陪她胡闹,却听见她轻轻问:“什么时候,今天吗。”

就今天,就现在,青春不等人!

存真前些年去过一次海城,只记得所有人都灰头土脸的,背着包,举着电脑或手机,行色匆匆,走起路来身子前倾,后来才知道那些叫上班族。地铁狭窄昏暗,进站口地面上全是污泥,刚下过雨,空气冷嗖嗖的,她闹着要吃汉堡,误入一家装修别致的小店,基础款单人餐要八十九块,堪称天价。

妈妈总和她说,长大了就到海城来,大城市,有发展,她却总也提不起什么兴趣,大人们和她聊以后,她也不知道自己以后要做些什么。

她正处在传说中最关键的年纪,一个即将迈入人生分叉口,却全然不知自己要做什么的年纪,她还没有做好准备,她还想留在十七岁。

——大城市还不好啊?

——大城市有什么好的呢?她就觉得她家那两条小巷子,就最好了。

想到以后、未来、她的心绪又如这雨天的雾,她抬手把车窗上的水汽擦干净,灰蒙蒙的天映入眼帘,海城的雨,像是从那一年下到了这一年。

人民广场站居然有十八个出口,广播提示声音太小,听也听不清,存真顺着最近的出口往外钻,梦章问,我们去哪?她也不知道,人民广场这么大,哪里有卖炸鸡的呢,不过无所谓,先出去再说。

吃炸鸡只是个借口,她只是想要暂时离开苏城。

梦章惦记着她要吃炸鸡的事,一路走一路看,好不容易找到一家,存真思考两秒,改了主意:“我们去吃蟹黄汤包好不好,你看指示牌,前面那条路有家必吃老店。”

“那炸鸡怎么办?”

“炸鸡太腻了,待会再来吃。”

她扯着她往前面去,不过二百米又被葱油饼吸引了注意力,拐到主路上,整条街都是必吃榜的招牌,梦章想说,葱油饼就不腻了吗?不是说要吃炸鸡的吗?

从苏城到海城,地铁换高铁,不过一个多小时,下了车,仍旧到处都是奔波的气息,迎接她们的海城和影视剧里的海城全然不同,号称寸土寸金的市中心,抬头望去,到处都是交叉纵横的晾衣绳,大花棉袄和睡衣睡裤在人们头顶交织,本就稀薄的日光被盖得严严实实。

存真拿着葱油饼走在前面,梦章落后一步,跟在她身侧,

接到存真电话前,梦章刚接到家里的电话。

姑姑听人说,她们学校要组建两个高三卓越班,招收全年级前一百名的学生,暑假结束进行模考,梦章问:“能不去吗?”

“为什么不去?”

她不知道:“没什么。”

下一个电话,便是存真打来的,她常会给她打电话,每次开头都是:“梦章梦章,呼叫梦章,xx页第几道数学怎么做?收到请回复,收到请回复。”

暑假只有四十多天,开学模考,存真能考进前一百吗?不能。那她能不能不去?不能。或者她不回北城了,留下来陪她上补习班呢?

然而存真却说,要吃炸鸡,就现在,去海城。

梦章握着手机,忽然心情不好,为她此刻天马行空的念头。

但她还是来了,问去哪,不知道,问怎么走,也不知道,找到炸鸡,不吃,要换一家,换完一家再换一家......

梦章开始为这些小事心烦,为什么不能一步一步来?为什么不能规划好再行动?吃炸鸡还是葱油饼是什么要紧的事情吗?不是,但是她压不住心里的烦闷。

手机叮铃一声,班级群传来成绩单。

梦章去看存真的成绩,下滑的不多,班里下滑四名,年级下滑八十七名,存真还是那副样子:“完啦,考砸啦,又要回去听我妈的唠叨啦。”

“还好,只是一点点,主要集中在英语。”英语怎么提升,其实梦章不知道的,文科类似乎是凭感觉,她没有看到她的试卷,不知道她的问题出在哪里。

只好说,等回去,你把卷子给我看看。

“不用了,你不是要回北城了吗。”存真大口大口咬着葱油饼,“我自己对着答案看就行,老师也会讲,哎你吃锅贴吗?”

“你能不能......认真一点。”梦章抿了抿下唇,“其实你很聪明,真的,就是有时候马虎了一些。”

她尝试安慰,笨嘴拙舌,每句话都伤人。

只要努力,只要认真,就能取得好成绩,所有人都这么说,老师,家长,梦章。

存真理解她的意思,她在给自己台阶,不是自己做不到,自己有能力,只是马虎了一点。

但是她恐惧承认,她恐惧承认其实自己不是马虎。

能不能不要让人看见她难堪的一面,尤其是在朋友面前,尤其是梦章。

她需要默默流泪,而不是被人追着安慰。

“其实我已经很努力了。”

“你知道这个成绩,已经是我很努力很努力很努力才能得到的吗。”

“不是每个人都像你那么聪明,随随便便就能考那么好的。”

话音止住,存真把更糟糕的话咽下去,她知道没有谁的分数是天上掉下来的,但她很难控制那一瞬间的怨念。

“对不起。”

人能不能永远十七岁,只有此刻,没有未来;只有当下,没有以后;只有快乐,没有争执;只有你、只有我,只有我们,没有除此之外的一切。

不能,没有人可以停在原地。

梦章的心乱作一团,胸口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她拉住她的手,像是怕她会扭头离开。

“高三开学有模拟考,听说前一百名要分到卓越班。”

“啊?那你要去卓越班喽。”

“那你呢?”

“我?我肯定在普通班啊。”存真眨眨眼,忽然读懂她的未尽之言,“哎呀,我这个成绩呢,就是再努力,也不可能短短一个暑假就考进前一百的,没事,到时候我天天去找你呗。”

四楼、五楼、普通班、卓越班。

不远。

但是。

“我想和你一个班。”

她握住的这只手,掌心里写过真真二字。

真的,真真。

我想和你一个班。

人为什么不能永远十七岁?

——人不能永远十七岁。

作者有话说

显示所有文的作话

第2章 纪存真·(二)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