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真?”王伟刚伟那双眼睛猛地亮起,脸上的愧疚还没完全褪去,不可置信和希望两种神色就蓦然涌现,此刻在会见室煞白灯光的照耀下显得尤为扭曲。
“真。”她点点头,犀利地望向王刚伟。
“那我该怎么说?要不把话咬死——”
苏焕然抬手打断,掌心向外,坚定又冷漠。
“你就是咬死自己都没用。前提是你没有酒驾,没有撞上李某致其重伤。如果你今天是因为被冤枉才坐在这,我一定不遗余力证你清白。”
王刚伟怔住了,面色青一块红一块。他艰难地咽下口水想再说些什么,可嘴张了又张,最终还是闭下了。
“至于给犯罪嫌疑人做辩护……”苏焕然欲言又止,几秒之后,她正襟危坐,双手交叠至身前,缓缓道出两个字:“十八。”
“嗯?”王刚伟嘴角抽搐了一下,他瘫软在老虎凳里,思绪还没有完全从那句三年以下有期徒刑或拘役里抽离出来。这东拉西扯的,让他脑子懵地发痛。
“按照刑罚的轻重和时间长短,地狱被划分为十八个层级。罪孽越深,堕入的层级就越高。”苏焕然扬起肩上的发丝,起身道,“而我,既不是罪孽的掩埋者,也不是罪犯的拯救者。寻找证据链,力求还原事实真相,送罪犯去他应该去的那层地狱,这才是我职责,仅此而已。”
——罚当其罪,让无罪者不受冤,让有罪者受其应当承担的刑罚。
或许知道自己话说太重了,踏出门前苏焕然难得露出柔和的神情,“人的生命的只有一次,死了就再不能复生,同样,有的错误一但犯下就没转还的余地。这次是李某命大活下来,难保你以后还会有这种运气?认罪认罚,改过自新,争取从宽处理,这是你唯一能赎罪方式。”
从看守所里出来时已经是下午。几缕阳光穿透云层,一脚踩向大地。苏焕然强忍眼睛的刺痛眺望远方的金黄,默默重复起刚刚对王刚伟说的那番话,“认罪认罚,改过自新……”
这时,包里的手机震动一声,等解锁打开,果然看见柯影发来一条消息:【好些了吗?电脑包夹层里有退烧药,记得吃。晚上我来接你。】
短短几句话,苏焕然盯着看了很久。她摁熄屏幕,从包里拿出另一只手机,拨通一个陌生号码。
几秒之后,那边接通了。
“阿鸣,是我……那只录音笔有消息了吗?”
短暂的沉默之后,她轻叹一声:“尽快,柯影那边我在跟,录音笔也可能藏在赵家老宅,我会想办法让柯影带我去。”
“好,保持联系。”
挂断电话,苏焕然给柯影回去一个:【好】。等收起手机,这会儿那浑身轻飘飘的感觉又升腾起来,她差点脚下一软,直接摔下地面。她就着上午从隔壁便利店买的水,仰头吞下颗布洛芬,这才拦了辆出租车回公司。
苏焕然是横躺进后座的。
窗外景色疾驰而过,只留下几片模糊残影,耳边时不时响起司机按喇叭的的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窗户没关紧,她总觉得身边在漏风,时不时地打出个寒战。
这些天,她脑子里总会想起很多事。想她辞家千里来云城,想她放弃文学毫不犹豫选刑辩,想她为了几近渺茫的希望,跟着刘律扎在罪犯堆里一年又一年。可无论翻来覆去多少遍,她想得最多的还是自己当年为什么要松开手里那块石头,为什么要丢下那个满头是血的小男孩独自逃跑。
整整十二年过去,凶手仍没有落网,而她连他的尸骨都没有找到。
苏焕然缓缓抬手盖住眼睛,这阳光可真刺眼啊,她想。
法本毕业之后,她一点一点积攒人脉,秘密调查当年那件事,奇怪的是那时期的云城似乎根本没有绑架案发生,她也查过意外死亡的卷宗,也没有能对得上的。唯一一条线索是当时警方曾经接到过一起失踪报案,但因为立案不久报案人就主动撤了。报案人信息也因为时间久远丢失,所以从受害者信息入手调查这条路就被堵死。
毫无疑问,无论怎么看,这桩案子都疑点重重。长久的调查陷入停滞,苏焕然一度怀疑只凭借自己零星记忆里嫌疑人的口音和车牌首字母而把调查地定在云城这件事是不是错的。
好在两个月前,她终于迎来关键进展。
一个有前科的小混混阿鸣被同伴陷害盗窃,苏焕然忙活了很久才帮他争取到无罪判决。所以出去之后他答应试试手里那些通消息的路子,看能不能找到蛛丝马迹。
不久后他果然递来消息,苏焕然框定的那个时段里,出事的有三起,可连着十多岁小孩一块儿绑的只有一起,还有个女人,一死一伤。
但上一辈对这件的口风好像捂得很紧,阿鸣迟迟都没打听出受害人的身份。经过一个月的周旋,他从他上头那套出话:那起案子的雇主是云城最大商业实体集团赵氏的懂事长,也就是柯影的父亲…….
·
从看守所回市区,车程超过40分钟,苏焕然这一路都浑浑噩噩,下车时她忍得手都在抖才没直接趴在路边狂吐。
缓了好一阵,她这才想起自己除了早上那盘速冻饺子还什么东西都没吃,刚刚还空腹吃了退烧药,于是顺道去公司楼下的便利店买了盒水果三明治。
回到律所,前台的小棠眨巴一双明媚漂亮的大眼睛冲她笑道:“苏律回来啦?还没吃饭吧?你订的外卖到了,在你办公桌上了。”
外卖?
苏焕然身子一僵,脸色瞬间苍白几分。
“…….好,谢谢。”苏焕然说话时的神情已经极度不自然了,但因为平时脸上没有多大表情,以至于包括小棠在内,周围人都没发现她的异样。
回到工位,一份还没有打开的外卖静静伫立在桌上,恍惚间她仿佛看见那外卖也正盯着自己。
她努力装出平静的样子,准备把外卖扔了,这时包里的手机又响了。
这次是电话。
苏焕然猛地回过神,抓起手机,背过身摁下接通键,“喂…….”
那头沉默了一下,接着响起一个熟悉的声音。
“…….然然,你怎么了?是不是身体不舒服,不然我给你请假吧?”
是柯影。
苏焕然竟然缓缓松下一口气,她对着电话摇摇头,“没事。”
只听电话那边轻轻一笑,“好。我怕你没吃饭,给你点了海鲜粥,多少垫几口。”
苏焕然一怔,举着手机回头望向桌上那份外卖。因为是侧放着,苏焕然往前走了好几步才勉强辨认出包装盒上印着的三个大字。
当真是柯影平时常点餐的那家酒店。
身上紧绷着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松了下来。
她捂住听筒长长呼出一口气才低头道,“好,我看到了,待会就吃。”
对面柯影嘻笑一声,“嗯,挂啦。”
听到他说要挂,苏焕然几乎是条件反射似的叫出了他的名字,“柯影!”
“…….”
那边似乎也没料到,明显顿了顿,“怎么了?然然。”
当柯影的名字脱口而出时,苏焕然就后悔了。因为她也没想好要说什么,但那一刻叫住他的反应却是下意识的。
苏焕然哼笑一声,“没什么,待会见。”
“好,待会见。”
挂了电话,苏焕然坐进办公椅,仔细拆着外卖包装。打开的瞬间,咸鲜香味猛地窜出,在空气里翻涌、升腾。粥粒饱满柔软,将大块虾肉和干贝紧紧包裹。金黄的色泽里点缀着小撮绿色香菜,只看上去就无比可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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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调查赵氏集团,苏焕然把一些较为复杂的案子都推掉,只留了些好处理的。所以今天没加多少班。照今天的身体状况来看,最近的确不适合积压太多工作在身上,或许应该趁这个机会继续拉近跟柯影的距离。
她一边盘算着,一边往地库走。
因为过了下班时间,地库里空出不少车位,顺着一声喇叭,苏焕然很快就找到那辆黑色揽胜。
柯影坐在驾驶座上,隔着挡风玻璃朝这边抿嘴笑。他戴着那副呆呆黑框眼镜,身上还穿着早上那件呆呆的灰色卫衣
天这么冷,也不知道多穿点。
柯影跳下车,屁颠屁颠接过苏焕然手里的电脑包,笑得眼睛亮亮的,顺道牵起手不放,另一只手则往人家脑门上盖,“别动,我摸摸看退烧没有。”
苏焕然就站那,一动也不动地让这个人形体温计量。
“还是有点烫…….上车说,外面冷。”
坐进副驾,苏焕然啪地关上车门,正抓起安全带,一道影子闪现身侧,不过先一步拥上来的是他身上熟悉的香味。
柯影身高将近一米九,就这个俯身的角度来说,他白皙修长的脖颈此刻正停在苏焕然下颌前。
苏焕然心中一阵慌乱,僵直身子避开唇上那只差毫厘的相触。可视线却在此刻丧失理智,紧紧粘上他滑动的喉结。那凸起的棱角略显青涩,还微微透出一圈粉,看得她瞳孔都莫名颤动起来。
呼吸间,空气里似乎有什么东西被点燃,连时间都渐渐慢下来。
半晌过去,柯影才轻轻笑道,“我来吧。”他接过锁舌放入锁扣固定,滚烫的鼻息随着他简单的动作喷洒而出,苏焕然听得格外清晰。
“刚刚在电话里的时候我听你状态不太对,实在不舒服就请假吧。对了,我给你准备的退烧药吃了吗?粥呢,喝了几口?要是不爱吃海鲜的,下次我换一家点。”
“…….”
面对三连问,苏焕然一时不知道该从哪个回答。不过很快她很快就轻笑一声,应了两个字,“没事。”
这是她的万能模版:好,没事,嗯。
柯影摁下简洁中控台上的一键启动,然后回望她也跟着笑起来。
一道野兽般低吟的声浪过后,揽胜缓缓驶出车位。
柯影双手修长,轻轻一搭就能覆盖住大半个方向盘。苏焕然瞥眼轻轻扫过他四指最后一段关节,上面团块状的灰粉色在白皙的皮肤上显得有些突兀。
那是经常用拳导致破皮留下的伤痕。
关于柯影的身份,他自己从未主动的提过。经过苏焕然秘密调查,也只知道他是赵氏集团董事长与前妻的长子,现在在J大读研。母亲生病过世后,他便离开赵家跟着舅舅生活,成年之后更是随母改姓柯。
至于柯家,那也是大有来头,想当年柯赵两家的联姻更是轰动了云城上层圈。
·
苏焕然陷进棕色真皮座椅里,没一会就睡着了。
二十来分钟之后,柯影停好车,绕去副驾驶把人打横抱起。他没回苏焕然租的房子,而是直接去了市中心那套公寓。
电梯直上顶层。即使抱着苏焕然,腾手解锁开门对柯影来说也是相当轻松。
这个季节,云城已经开始供暖,房间里甚至有点热。到这。苏焕然总算有力气撑开眼皮。她从柯影臂弯里下来,边走边脱外套,露出里面的修身套裙。
绸缎般的长发散落肩头遮住腰,侧间两条双c线在发丝里隐若现,更加凸显裙后的丰腴。
从进门开始,那道身影就被牢牢锁在柯影双眸中。他微眯起眼,只觉喉间一紧。
“你平时一个人住吗?”苏焕然把外套随手搭在餐厅椅背上,四处打量起这间复式大平层。
柯影伸出食指,轻轻抬了抬镜架,随便“嗯”了一声,接着快步走上前。
砰—
两人体重压在一起,沙发往里陷进去一大块。
柯影跪坐上前,两指取下鼻梁上的镜架,露出那双隐匿在乌黑碎发后的潮湿眼睛,用视线一点一点描过苏焕然的五官,从眼到唇。
“听说发烧的时候连那里都是烫的,要试试吗?然然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