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雨淅淅沥沥,空气里隐隐夹杂着炭火味。
苏焕然孤身走在巷子里,雨珠在发丝上汇集,顺着前额流下。她摊开双手不停往上哈气,时不时上下搓着。或许是偏僻的缘故,这条巷子即使连着马路,周围路灯竟都蒙上一层泛黑的厚灰尘。远的那几盏已经彻底不亮,只她顶上这盏忽明忽暗,在夜里发出“滋滋——”的声响。
板鞋踩过反光水塘,溅起的水声格外清晰。
这条路一向是不安全的,白天能看见小混混扎堆晃悠,晚上则停满大大小小的无牌面包车。平时上学自然是能避开就避开,但今天她把家钥匙忘在学校,这才折回来急急抄了这条近道。
身后灯光越来越远,脚下的影子也越来越淡,周围静得可怕。
沙沙——
没走两步,附近响起一阵窸窣。听起来像大风刮过,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声音,如果这附近有树的话。
苏焕然心口一紧,脑子里拼了好几遍今天新学的英语单词转移注意力,可下一刻她就顿住了。
因为她清楚听到那声动静里夹杂着一道喘息。尽管很微弱的,但她确定自己没有听错,那就是活物的喘息!
一股寒意从脚底盘旋,攀上脊梁直逼头顶。她不敢多想,更是一刻都不敢停留,只装作没听见硬着头皮往前走。
抬起的脚还没有落地,她另一只支撑重心的踝骨突然被什么东西抓住!力道不大,但在这幽静黑夜里,那感觉格外清晰,就好像隐身潜伏的地狱使者,背着镰刀从地底冒出半截身子,要将人拖入深渊一般。
“嗡—”地一声,耳鸣在脑子里炸开,冷汗涔涔往外冒,只瞬间就打湿额头和后背,被抓住的仿佛不是踝骨而是自己狂跳的心脏。苏焕然下意识捏紧拳心想呼救,可喉咙生生像是被巨石堵住,无论如何都没办法往外蹦半个字。
没等回过神,更远处惊现一阵脚步声。
“大哥!四处都没找到,不知道那小子跑哪去了!”
“慌什么,他肚子挨了一刀,肯定跑不远,再找找。”
刀!
一时间,无数猜测涌入脑海,苏焕然连牙齿都止不住颤抖起来。顾不得细想他们到底是打架还是寻仇,她立刻抬起双手死死捂上嘴,猛地挣脱那只地狱之手往前跑。
“大哥!那边有动静!”
…….
“找到了!臭小子藏在这!跑,你还能往哪跑?给我老实回车上待着!”
“等等,看地上这摊血,这小子应在在这躺好一会了,那刚刚的脚步声是谁的?这里还有一个人!”
“脚步声?这附近黑灯瞎火的哪有人?会不会是听错了?大哥,要不我们先把这小子带回去?辉哥那边还等着我们交差呢。”
“……..”
“哎…….大哥,快走吧。这小孩的命可比我们想的值钱,钱呐!钱不等人!”
苏焕然死死捂着嘴,确定声音越来越远这才从角落里的一辆丰田车底探出头往外望。
看背影,那是三个二十来岁的年轻男人。他们身着黑色冲锋衣,带着面罩、手套,握着小型电筒,正往对面一辆老旧的面包车走去。中间那人手里还有还拎着个男孩,看着十多岁,比她小不了多少。
鲜血从他额角涌出流了满头,已经看不出原本的模样,他微微眯开一条眼缝,又艰难地动了动嘴往这边眺来。苏焕然瞪大眼睛努力辨认着那道口型——救我。
——救我。
一时间,她也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勇气,捡起身边比巴掌还大的石块紧紧捏在手里就往外挪身子。
突然,耳边突然响起一道清脆,是什么东西落地的声音。
苏焕然没在意,只捏紧石块翻出尖锐的那面朝外,死死盯着那辆面包车两个侧车轮继续往外匍匐。
可就在这时,原本昏暗的车底突然被照进一束淡淡的光亮。
此刻,一把银色钥匙静静躺在满是碎石的路面,反射出一星刺眼光芒。
——那是她今天不惜冒险走夜路也要回学校取的家门钥匙。
苏焕然一怔,思绪像被吸进漩涡里,怎么也抽离出不来。
慢慢地,她将手里的石块松开了……
“艹!错了大哥,我哪知道这手电筒这么滑?还好没摔坏…….疼!别打我,打这龟孙儿。”
“别废话!赶紧上车!”
引擎声呜呜响起,面包车摇摇晃晃地开了出去。车灯闪过,钥匙的影子映在地上,画出弧线接着越拉越长。
苏焕然不知何时已经爬出车底。黑夜里,她极速奔跑着,没有停留,也没有回头。冷风刮面,钥匙深深扎进手心,刺痛眼眶,泪水融进秋雨里打湿衣襟。直到喘不上气狠狠摔在地上,她才失声痛哭起来……
黑夜为她精心准备好围猎场。那满头是血的男孩就站在前方回望着,整个世界都回荡着他无声的求救,如同在地底深处被击响的幽冥钟,缓慢地、无尽地蚕食她风雨飘摇的灵魂。
“对不起——对不起——”
——
“对不起——对不起——”
“醒醒然然姐,你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吗?要不要帮你跟公司请假?”
耳边响起的声音温柔清冽,如同涓涓泉水穿过山涧流经鹅卵石。
苏焕然艰难抬起开眼皮,世界终于照进一丝微弱光亮,把她从那片十二年的黑夜里捞出来。她努力眨了眨眼睛,直到面前两道人影渐渐重合。
“柯影…….”
梦魇已经耗费掉大部分精力,以至于这喊声细弱蚊蝇,几乎连她自己都听不到。
柯影见人醒了这才匆匆拿起床头柜上的黑框眼镜。等带好回头,他怔住了。
只见苏焕然面色苍白如纸,平时柔软红润的薄唇此刻半点血色没有,额间还有冒出许多细小晶亮的汗珠,脸眼角也渗出泪花。
他很快回过神,伸手覆上苏焕然额头,又抬起另一只手盖在自己额间仔细对比温度,“是有点烫,还是量一下,我去给你拿体温计和药。”
醒来看见柯影在身边,苏焕然多少是有些心安的,但这丝毫没有影响到她心里对他筑起的警觉。因为气息微弱四肢无力,她只费力点点头,便不再说话了。
柯影掀开被子随手拿了件连帽卫衣套上,下半身还是穿着蓝色小熊睡裤。他窸窸窣窣去翻箱倒柜,没多久就拎着体温计回来,“然然姐,先量着,我去给你弄点吃的。”
他额前的碎发有些长,此刻耷拉下来微微遮住眼睛,让人看不清他深藏眼底的,那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阴郁。
即使常会展现出开朗幼稚的一面,可从第一次见面时起,苏焕然就敏锐捕捉到那几乎是从他骨子里散发出来的气息。
她夹好体温计,淡淡问道“几点了?”
柯影把手伸进枕头底下摸出手机亮起屏幕,偏蓝调的强光映上他俊秀的侧脸,勾勒出山峰起伏般深刻的五官线条,“早上五点多,还早,有时间的。你要是难受了就睡会,到时间我叫你。
“嗯。”
柯影忙活大半天,回来果然看到苏焕然已经睡过去。他轻轻取出体温计,上面显示38度。他手忙脚乱找来布洛芬,连着把下的速冻饺子端到床前,“然然姐,起来吃药。”
苏焕然被叫醒,就着柯影的搀扶艰难坐起身。她整个背靠上床头,脑袋则靠在柯影的肩膀上,鼻尖还闻得到他身上透出她家洗衣液的味道。
柯影摊开掌心露出两颗橙色胶囊,凑到苏焕然嘴边,“退烧的,一次一粒。”
“…….”苏焕然看着两颗大胶囊愣了好一会。
紧接着,空气陷入一阵短暂的沉默。
“怎么,是太苦了吗?”柯影歪过头,像装在壁橱里的圣诞小熊,眼里充满好奇。
他前阵子刚满二十二岁,可要单论那张脸,说是十八岁都完全不为过。这或许跟他常年的学生打扮和身上呆呆地气质有很大关系。
苏焕然盯着柯影一副“你怎么不吃啊”的疑惑神情,半晌才无奈地叹息一声,“水…….”
“哦,忘了。”
柯影悻悻起身接了杯水回来,连着布洛芬重新递到她嘴边,“不好意思,然然姐。”
到底是赵氏集团的大少爷,想来应该没干过这些伺候人的活儿。不过看着他笨拙的样子苏焕然苍白的脸上竟然升起一丝淡淡的笑容。
她就着那杯凉水吞下布洛芬,正打算往胃里塞俩饺子对付对付,没想到柯影那结实有力的臂膀一抬,把她按进自己颈窝使劲蹭,力气之大,她都能听见自己骨头嘎吱作响…….
只听他低沉道,“对不起,然然姐。”那声音里混杂着疼惜和愧疚,原本苏焕然想起身推开他的,此刻也松下身子来。
“是不是因为昨晚我太多次了?做太多是不是对你身体不好?我…….我以后尽量节制一点,虽然可能忍不住,但…….但我尽量忍住。”
“…….”
这突如起来的思维大拐弯刹得焕然措手不及,她仿佛看见自己一头撞昏到树上,然后柯影变成一群小人,跑进自己脑子里肆无忌惮的点烟花,带颜色那种。
嘭—
嘭—
嘭—
一连放了仨。
不过毕竟是见识过大场面的刑辩律师,苏焕然很快就回神过来,她掩饰性地低咳两声,平淡道:“不是…….最近工作忙,压力有点大,也,也想起一些以前的事。”
“哦…….不是啊。”
他在失落个什么劲?即使心中骂着,苏焕然还是平静地盯着柯影,眼里有种看傻子的无奈和愤恨。
柯影丝毫没在意她无语的眼神,自顾自喃喃道:“看来以后我得更卖力点才行。”
话落,腿上传来一阵剧痛,疼得他倒抽一口气,“错了!别掐别掐别掐。”
等苏焕然松开手,柯影赶紧叉起一个元宝形状的白胖饺子,乖乖喂到苏焕然嘴边,“啊—”
临近出门,苏焕然体温降下不少,但身上依旧无力。尽管如此她仍然换上套装穿好大衣,出门打车往公司赶。
柯影脱下小熊睡裤,换了条黑色宽松牛仔裤陪她一起下楼。
把人送上车后,他站在路边,左手插进兜里,视线紧紧跟随车离去的方向。
尽管眼里翻涌起无尽复杂的情绪,但鼻梁上的反光镜片似乎将他整个人都与外界隔绝起来,让人看不出异样,也认不清他的扑朔迷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