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甦这话,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一时之间,众人的目光都汇聚过来,连一直对这件事不甚关心的宋绯也侧过了头,饶有兴致地打量他。
林岑只觉得摸不着头脑。
且不说将此事交给同为内官、又是常慎义子的翠兰似乎更加合适,即便他是真的只想提议交给刑部,为什么要选一个小小的员外郎?
然而此时皇帝也正看向林岑,众目睽睽之下,容不得他多想,只好当即跪地道。
“陛下,微臣人微言轻,恐难担此大任。”
皇帝闻言不以为然,听他推辞也没动怒。
“真正办差的,往往就是你们这些品阶低的,何况品阶低可以升,若你悉心查办,水落石出之后,朕自会嘉奖。”
皇帝已然这样说,林岑再推便是不识抬举,他低眉敛目,状似恭顺领旨。
“陛下信任,臣自当万死不辞。然而臣资历尚浅,听候调遣惯了,不曾独自办案,为求稳妥,臣斗胆恳请陛下再派上官主持大局。”
明眼人都看得出,方才皇帝虽对众人言论不置可否,但将此事搬到台面上便已经表明了态度,几乎是盖棺定论。
这案子无论怎么查,只要查出皇帝想要的结果,便是皆大欢喜,往后平步青云。
这般境况之下,林岑言语间皆为案子考虑,众人大多都觉得这小官谨慎有余,胆识不足,行事倒是稳妥,却也少了些心气,果真如他自己所说,资历尚浅。
只有宋绯似笑非笑地端起酒杯,抿了一口。下午那样油滑叫人抓不住错,天子近前偏偏装得这样木讷,天上掉馅饼落到头上竟也要躲,这小子难不成是有什么隐疾。
林岑自然没有隐疾,只不过这馅饼接不接得住还未可知,即便接住于他而言也更像是个烫手山芋。
他安静装傻等着皇帝的反应,皇帝却话锋一转,问起了还跪在地上的翠兰。
“翠兰,你是常慎义子,这事交给他调查,你觉得如何?”
“回陛下,员外郎行事稳妥,定能查明此事缘由,臣没有异议。”
翠兰本安生跪着不知在想什么,突然被点名也是一愣,随即心领神会道。
皇帝便下了决断,“这几日各部长官也要回朝处理积压的事务,此事虽有些蹊跷,但实在算不上大案,你且放手去查,若是人手不足,朕便留一队禁军由你差遣。”
“臣遵旨。”林岑只好应下,接了这烫手山芋。
这个变故至此便也搅不起什么波澜,常慎的尸首已经抬了下去,方才跪倒的几人也都各自归位,然而席间百官心中却有些微妙。
皇帝口口声声说着算不上大案,却还是派了一队禁军,是支持,还是威慑?
常慎身为内官总管,从前可是御前红人,如今横死,皇帝反应可谓是平淡,只和新近宠臣燕甦一唱一和,抬了个无名小官出来。
这宴会上的一番折腾,虽是防微杜渐的考量,但仔细想来,原本常慎的位置,这些天都被那位叫做翠兰的内侍和燕甦顶替,那常慎是因病休养失了势,还是因为失势才病了休养呢?
上京城这股秋风,何时起,何时息,何时悄无声息转了向,唯有天知道。
林岑打了个喷嚏,晃了晃脑袋,将手里的食盒放下,问道,“哥,你怎么样啊?”
祝岐走到窗边关上了窗,此处是他上值时暂住的居所,摆设简单,他住的也随意,常年开着窗通风。
“吐完好多了,倒是你,顶着夜风来做什么。”
“我想你这样应该也顾不上吃什么,请人做了点粥,你喝点总归好受些。”
他们两人从小一起长大,祝岐自小便和尸体格外有缘,见过之后总会吐个天昏地暗,今日那尸体的惨状林岑也亲眼看见,自然知道表哥有多难受。
说话间,林岑从食盒里捧出粥罐放到一旁,盛了两碗坐下,粥还冒着热气,浓郁的米香弥漫开来。
兄弟两人坐着慢慢喝粥,林岑便说起狝飨宴上的事。
“那是常慎?”祝岐听林岑说起那尸体身份,也是十分惊讶。
“是,他的干儿子亲自认出来的。”林岑点头。
等到林岑说皇帝任命他来查案时,祝岐有些愕然,一勺粥卡在嘴边,抬眼与他对视,“皇上怎么会想到叫你来查?怎么这么巧,难道……”
林岑猜出祝岐想说的话,摇了摇头,说出自己的揣测,“或许只是用生不用熟?朝中势力盘根错节,交给内官,不能服众,交给那些世家高官又怕他们借题发挥。”
他一一列举,同时也在整理着思路。
“用生不用熟……”祝岐重复道,面色有些古怪,“这意思是,皇上把这案子交给你,也是看中你没根基,不站队,想要提拔你做心腹?”
“君心难测,这谁说得准。”林岑也是满脸一言难尽,转了话头,无奈道,“不管为了什么,总之是要查常慎是怎么喂了狮子的。哥,那狮子是怎么回事?”
“老东西脸都让狮子啃没了,半边身子还爬着蛆虫,难为还有人能认出来。”
提起这茬祝岐便觉得犯恶心,放下了勺子。他身量比林岑高大不少,一想起那场面却抖了一下,忍不住抱怨几句,但很快收住,开口回答。
“那狮子其实年纪不小了,看着威风,平时并不伤人,一直都有专人照顾,这两天有些古怪,才请了兽医官。不过兽医官也没什么办法,只能远远看着,扒拉些秽物诊断,才找到半截指头。那狮子吃了人凶得很,现下已经将狮园锁了,你若要查,不妨先问问兽医官,真要看狮子,我陪你一同去。”
“好。”林岑边吃粥边认真听着,点头答应,“那我明天验完尸便去问问兽医官,然后你带我去看看。”
祝岐已经没了胃口,此时十分佩服林岑琢磨着验尸还能慢吞吞吃粥的本事,哭笑不得道,“你非要边吃边聊这个?”
林岑也笑,“反正你看了那东西晚上也睡不着,温着粥什么时候吃都行。赶紧聊完我好早些回去。”
祝岐心知他思虑重,大概在宴上没吃几口,摆了摆手随他,给自己倒了杯茶喝。
两人不再说话,林岑便吃得很快,祝岐半盏茶没喝完,林岑的粥已经见了底。
“吃完了,我先回去了。”
“我送你。”祝岐也起身,翻翻找找也没找出能御寒的衣物,只好催林岑走快点。
“不用了吧,也没多远。”林岑有些犹豫。
祝岐沉吟了一下,“外祖临终时叮嘱我顾好你,现在这境况,还是小心为上。”
“……好吧。”
祝岐的外祖便是林岑的祖父林俨,两人从小在他膝下长大,于他逝世之后一同来了上京,此时提起都有些沉默。
步出祝岐那小院,月光澄澈如水,照亮他们脚下的路,十分好月,不照人圆。*
林岑没话找话,“有点凉。”
祝岐知道他向来不习惯展露脆弱,即便在自己这个一同长大的表哥面前也是这样,从小如此,长大亦然,此时也有些伤感,只顺着他的话说,“上京冷得早,正好这些天秋狩收尾,你提前拿兽皮去做些袍子。”
林岑点头,这一晚暗潮汹涌,满脑子狮子,聊到这才又想起下午那只鹿,进而提起宋绯,整件事的前因。
“哥,说起来我凑到御前还是因为穆王,我杀了他的猎物,他没怪罪,反把猎物让给了我。”
“穆王?”兄弟两个从前都是不闻外事的性格,入京之后才林岑从善如流,祝岐还是老样子,权贵的事知道的本不如林岑多,而这次似乎不同,祝岐闻言想了一下,直接叫出了穆王名字,“宋绯?原来是这样,那还真巧。”
自己虽然不怎么和权贵虚与委蛇,但也很少直呼人家大名,林岑有些惊奇地看了他一眼,“你认识他?”
祝岐点了点头,“算是吧,我爹生前在他父亲朔武侯手下待过几年,我们年纪差不多,在军营里总被安置在一块,一起过练武,他是世子,但没什么架子,打打闹闹的,也不生气。”
“啊?”他本意是想说宋绯脾气好,林岑听了却更惊讶了,“我怎么不知道,没听你提过?”
两人说话间已经走到营帐外,祝岐站住脚,抱臂侧目,理所当然道,“你又没问过。”
“……”
“好吧,那宋,不,穆王……”
林岑沉默片刻,打算现在问,却被祝岐打断。
“别宋不宋,穆不穆的了,小时候的交情,如今也不熟。明天有你忙的,回去吧。”祝岐抬起下巴指了指林岑身后的营帐。“自己小心。”
“……嗯,哥你回去也小心。”
林岑确实是想问他后来是否和宋绯有过往来,打听一番,闻言便也不再问,同祝岐道别,看他转身离开后,自己也进了营帐。
他一向喜欢清静,来秋狩也只带了一个随从,此时叫人去打水,自己点灯换衣,思索着祝岐的话。
祝岐母亲早亡,本跟着父亲,但祝父在边疆抵御外敌时战死,才被送由外祖林俨抚养。未免兄长伤心,他从不问祝岐来林家之前的事,也就无从得知他和宋绯究竟是何时认识、交情有多深。
祝岐说如今同宋绯不熟,林岑倒并不怀疑,但两人年纪相仿,儿时的交情祝岐记得,宋绯也未必不记得,宴会上燕甦提起他和祝岐是表兄弟时,宋绯并没什么反应。
或许宋绯也知道表哥的状况,对自己那般友善似乎也有了解释。
林岑想得入神,被随从的声音惊醒。
“大人,水好了。”
“好,你去歇着吧,不必守着。”
林岑应了一声,起身去沐浴,不再胡思乱想,悠悠叹了口气。
明日要想的还多着呢。
*十分好月,不照人圆。出自宋代辛弃疾的《木兰花慢·滁州送范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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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风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