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哎你怎么还在那?”
老警官只顾着定损,经陈时一提醒,想起池明非这个报警人还没跟过来。
“你也得跟我们回去做个笔录。”
老警官向他招手。
“还有那个。”
陈时挑起眉尖,指意明确。
黎嘉恩低头规整刚刚被弄乱的台面,心且慌且跳,无意识捏紧了吧台棱。
老警官看向黎嘉恩,没立即讲话,反皱起鼻子,像条老道的警犬,若有所思地审视寸头的反应。好一会,不知嗅到了什么气味,他清了清嗓,问一旁年轻的小警察:“咱们车还坐得下吗?”
最后是池明非、黎嘉恩、陈时同乘一辆车,琳姐和寸头被安排在了另一辆。
三个人挤在警车后排,池明非主动选择坐在中间。
“不好意思,李警官。”不知道他何时记下了几人警官证上的姓名,等车开起来,微微倾向前,礼貌询问副驾上的老警官,“我想了解一下,咱们大概需要多久能处理完?”
李警官转过头看了他一眼,没有正面回答:“怎么了?”
在花生壳般大小的警车内部,视线也昏昏,黎嘉恩看不清李警官的长相,却能感知到那个能把人灼出一个洞的犀利眼神,笔直压向后排。
她本能偏过脸,躲开审视。
“我们是对面的学生,太晚回校不方便。”
池明非不卑不亢,很认真地解释。
“学生?”老警官低声重复,态度稍稍温和了几分,“看情况吧。”
说着,他突然转向陈时,眯起眼睛:“你也是?”
“我?”陈时一手支在车窗,微微掀了掀眼皮,看上去懒懒散散的,“捡垃圾的。”
显然李警官并不觉得陈时像“学生”,却也没料想他能答得这么没正形,刚展露出的微弱善意又陡然回收,气场沉了沉,没搭腔,转回身去了。
“同行?”大概是意识到气氛不对,池明非善解人意地把话接了去,笑看向左侧,“我也是环境科学专业的,不过不是你们固废处理方向……”
话音未落,陈时的手机又响了。
池明非恰到好处地收了声,温和笑笑,坐正了身子。
陈时丝毫没有“人在警车”的觉悟,手丝滑摸向兜,极其坦然地接起来。
“确定了,底盘没过水?发动机修了么?”
听着好像是他那辆SUV的事。
黎嘉恩从池明非身后的缝隙中,凉凉窥去一眼。
“行,那你把车送到……”说着,他抬头扫了眼车窗外,大概是不熟悉路线,停了会才说,“等下我发你个地址,你把车开过来吧。”
黎嘉恩在听,前座的李警官也在听。
下车到了派出所,他意味深长地看了眼陈时,冲厅里一个小警察招了招手:“带里面去。”
很快,池明非和陈时被分别带走了。
剩黎嘉恩一个人,站在大厅,看步履匆匆的值班警察来回穿梭,双目空洞。
半晌,终于有位小警察发现了她,不知她是什么情况,欲言又止地挠了挠头,干脆将人带进一侧的问询室。
房间内只摆了一张褐色的方形会议桌,没窗,因而从体感上,不是人走进了房间,更像是四堵高墙把人和桌子一起紧紧夹在了中间。
黎嘉恩拉开张椅子,坐到桌前,盯着面前墙上一小块不规则斑点,觉得眼熟,觉得似曾相识。
——好像当年黎志刚被逮捕时,她也遇到过这种情景。
警局里雪白的墙,穿着制服四处奔走的大人,全都穿过她透明的身体,没有人看见她,也没人注意到,她贴在角落,反复扣着墙上一个大头钉留下的孔洞,最后把自己食指的指甲扣掉了。
只是那会她年龄太小了,连记忆都模糊不清。
所以黎嘉恩不能确定,是她把今晚当成了那天,还是把那天幻想到了今晚。
她把头埋进胳膊,强迫自己不再去想别的事,人却像一颗挂在枝头上的熟透果子,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才能踏实落地。
可能是过了很久,也可能是只过了一小会,一位年轻的圆脸警察推门进来,端着台电脑:“来看看,这是不是你。”
许是见人趴在桌上,他略一停顿,改换了语气:“怎么了?不舒服?”
黎嘉恩直起身子,缓慢摇了摇头。
“那你确认一下,这个人是不是你?”
他指向电脑屏幕上一处。
电脑正在播放一小段像素不高的视频,画面右上角有日期和时间,是酒吧的监控录像。
内容倒很明确——黎嘉恩站在桌边,寸头对她推推搡搡、动手动脚。
“是我。”
黎嘉恩确认。
圆脸警察点点头,语气和善了几分:“那你再看看这个视频中的这个人,和刚刚那个拉扯你的男的,是不是同一个人?”
他转走电脑,操作了一番,又调出第二条视频,指了指右上角一个模糊的人影。
这次是酒吧后巷的监控画面。
浑黑夜色,在挨近后巷停车场的转角处,一个醉汉正跌跌撞撞过马路,接着画面莫名一闪,人趔趄了一下,再白光一闪,视频亮度随之提升了,等暗下去,他整个人已经摔到了地上。
“是同一个人。”
黎嘉恩在清晰度提高的一瞬间,确认了寸头的脸。但视频太快,她没看清人是怎么摔倒的。
“行。”圆脸警察合上电脑,似是公事公办结束,神态轻松不少,安慰她,“今晚有点忙,你再等等啊,一会就能走了。”
说完,他端着电脑,急匆匆地走了。
屋里,墙上的钟表已经走了整整两圈。
黎嘉恩一眨不眨盯着黑白表盘上的秒针,被催眠似的,恍恍惚惚。
等时针指向九,门总算又开了。
“还好吗?”
门没开,池明非的声音先挤进来。
握着候问室的把手,他四下看了看,大概觉得闷,没急着关门:“饿坏了吧?都这么晚了。”
他脸上写满了温柔歉意,让黎嘉恩不知道他的歉意从何而来。
还没来得及讲什么,池明非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嗤笑。
——陈时也回来了。
他先池明非一步迈进屋子,而后胡乱拉了把椅子坐下来,摆出副看两人做作唱戏的讥讽样子。
饶是池明非再好脾气,也觉得陈时有点莫名其妙了。但他的教养不允许他对一个陌生人多余计较,只问黎嘉恩:“可以走了吗?我们去吃夜宵。”
刚刚那个圆脸警官没有说她能走。
黎嘉恩想了想,用眼神回应他。
池明非笑着表示理解,随后拉开一把挨着她的椅子,也坐下来:“那我也等一会吧。”
言语间,黎嘉恩微弱抬眼,瞟看陈时。
但她只余光一瞥,就被陈时轻而易举抓住了——是他一直在牢牢盯着这边,所以让黎嘉恩成了一条自投罗网的鱼,一条无处遁形的鱼。
“怎么?”
她迅速移走视线,可已然迟了,只听陈时冷不丁开口:“看我没被抓进去,怪失望的?”
没想到陈时会突然这么说,明明装不认识的是他,现在又翻什么脸。
黎嘉恩胸口一紧,扬起脑袋,直直看去。
疯了吧他。
看上去陈时确实不太正常,眼神是阴鸷的,嘴角却扬着。
黎嘉恩一言不发和他对视了几秒,又缓慢垂下眼。
疯子不在派出所的管辖范围内,她很能理解。
“你们……认识?”
池明非眼底闪过轻微的诧色,后倾向椅背,在两人身上来回打量。
认识……还是不认识?
黎嘉恩提起一口气,未置可否。
“都没走啊,”又有一位警察抱着电脑进来,用脚背勾出把椅子,自顾自将电脑搁到桌上,满心满脑的工作,“那个,陈时来看看这是你的车吗?”
他像个晕头转向的入侵者,误闯进一个快缺氧的泡泡内部,不经意间,“啪”地戳破了屋内不太寻常的气氛。
氧气复原。
池明非没再继续追问,静静凝着眼,似乎在思考什么。
他的沉默,使黎嘉恩也不大自然了。
她坐在陈时斜侧,勉强能看见一半电脑上的内容,肩膀悄悄转向。
似乎是新拷来的监控视频。
画面里,陈时那辆SUV挤在停车场边,因着地势低洼,有两个轮子埋在暴雨的积水里。
看到这,黎嘉恩顿时明白,这是酒吧后巷,停车场视角下的补充视频。
凌晨三点半,陈时从左下角入画,走到车前,低头看了看水深,又绕车一周,检查了一番,最后慢悠悠拉开车门,坐了进去。
随后,他没启动车子,反倒先闪了下灯,过了几秒,他又再次闪开远光灯。
白炽光束射出去的刹那,黎嘉恩联想起酒吧拐角那条视频,心中有了个模糊猜想:平行且集中的光线容易使人瞬间性致盲,或许正因为这样,寸头才被铁杆路障绊倒了。
“是我的车。”陈时从视频前移开眼睛,翘起二郎腿,不紧不慢反问,“难不成我开车试个灯也犯罪了?”
“你……”
“我什么?下那么大雨,我车底盘都让泡了,也没见你们问责停车场。”他态度有股说不出的恶劣,气焰嚣张,“到底还让不让我走了?”
确实没有直接证据,证明寸头的摔倒和他有关系。
何况是在对方醉酒的状况下。
小警察一时语噎,冷哼了声,扒拉回电脑,手指飞快敲在键盘,不知在记什么。
“那个……”
刚刚问询黎嘉恩的圆脸警官也来了,他似乎是没想到等候室人满为患,言语含糊地蹦出两个字,不知在叫谁。
“我补对下你的个人信息,然后就可以走了。”
他举起一部手机似的黑色东西,这次明确示意黎嘉恩过去。
“我没带身份证。”
黎嘉恩茫然回应。
“没事,我问你答就行,”说着,他对屋里的同事点了下头,又继续道,“姓名。”
“黎嘉恩。”
“年龄。”
“21岁。”
“家庭住址。”
“我住学校宿舍。”
“不是现住址,是你家住址。”
家住址。
黎嘉恩咬住下嘴唇,沉默。
“就是你上大学之前,跟父母住的地方。”
圆脸警察好心解释。
没有家,没有亲属,也没有住址。
她这个悬在枝头一整晚的果子,就在这一刻,感知到自己被人为剪落了地,啪嗒,摔成泥泞一摊,烂了。
下个问题是不是该问父母了?
黎嘉恩不能确定,又万分确定,她有很多问题,都答不出。
——背后似有灼灼目光袭来。
把她的脖颈、肩膀,全烙得发痛。
“嘉恩,”池明非走到她一旁,“你是不是低血糖?不好意思啊,我们今天还没吃上晚饭呢。”
“北城市老城区柳眠巷134号院。”
有声音自动从她嘴巴跑出来。
——她想赶快结束掉今晚的一切。
然而就在她报出这行地址后,一直在旁边敲键盘的小警察忽然停下手上的事,抬起头,看她,又看陈时,目光如炬:“你俩什么关系?”
陈时似对这个问题早有预料,轻佻地扬了扬眉,一副同样对她的回答饶有兴趣的样子。
黎嘉恩立即反应过来,她说错话了,因为小警察的下一句便是:“你们俩的家庭住址怎么是一样的?”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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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