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门前,黎嘉恩用回形针,勉强把折断的伞骨卡成了直线。
结果一出门就显了原形。
没走几步,伞骨被二次吹折。
藏蓝的伞面失了一条支柱,软塌塌弯下来,雨也顺势滑落到肩膀。
她只能将坏掉的那一边移到身前,一面盘算着回去在两节卡扣间拧个细钉,一面加快脚步。
还以为今晚这样恶劣的天气,酒吧客人不会太多,但出乎意料的,店里人满为患。
黎嘉恩一换好员工服,就立即被琳姐推去应付点单的客人——“要死哟!今天店里就我们几个人!”她如是抱怨;而那边丁丁又说有客人要取酒窖的存酒,走不开,也要她帮忙。
事多到应接不暇。
一直忙到凌晨左右,客人陆陆续续变少了。
黎嘉恩松了口气,退到一边,转了转酸胀的手腕。
“看到没?”
琳姐也总算得了空,凑到她身旁,冲一桌客人的方向,微不可察地戳去下巴尖,“呶,又来了。”
黎嘉恩顺势看去,不知道她在说什么。
“就昨天那群人。”
琳姐轻啧了下,使了个“一切尽在不言中”的眼色。
有点印象了。
黎嘉恩微微脸盲,望向近门一桌,还是不知道谁是谁——昨天她没注意找茬那几个人长什么样子。
“哎哟喂,”琳姐掐着腰,压低嗓音曲里拐弯,“白占我两个招牌,最后还要免单,这种人,帮帮忙哦……”
最后两台客人似乎是聚餐来的。
吃喝玩骰子打桌游,又闹了两个多小时,迟迟没有散场的迹象。
酒吧规定营业至凌晨三点。老板从不来店里,大小事都是琳姐代为管理。假期客少时,她偶尔会提前关店,放大家早下班。
但如果客人不走,他们是绝对不能先走的。
——即便是客人喝了个通宵,那店里所有人就得陪个通宵。
黎嘉恩倚在墙边,看了眼时间。
凌晨两点。
她已然困倦到极点,头脑却异常清醒——再撑几个小时,天就亮了。或许,她可以白天去图书馆补觉,晚上就在店里熬一熬。
她正想得出神,没听见近门的几位客人叫她。
“这里!再来打扎啤!”
那桌客人似乎有点恼了,嗓门奇高地嚷嚷。
黎嘉恩立即起身,迎前而去,礼貌致歉:“不好意思,今日的自酿啤已经售罄,您看……”
“噢!是你!”
昨日找茬的男人认出了她。
黎嘉恩程式化地欠了欠身,继续讲:“……能不能换成其他啤酒?”
她面前的五个人年龄都不大,坐在最里面的一位就是昨天吼她的人,大约三十来岁,很短的寸头,高颧骨,泥色脸盘,两只T恤袖子刻意撸到肩,露出一条完整的花臂。
大概是因为碰到了熟面孔,寸头突然来了兴致,一双窄缝眼在黎嘉恩身上溜来溜去,握住四指,用大拇指撇向一旁,为对面几人介绍:“哥,这是对面学校的学生。”
“真假?”
对面的男人颇显诧异地重复了一遍,看向黎嘉恩,以眼神确认。
“请问还需要什么吗?”
黎嘉恩不动声色无视掉了几人的打量。
“在这打工,缺钱?”
那人执着探问。
“有需要您再叫我。”
黎嘉恩依旧没正面回答问题。
“哎哎哎!”寸头用胳膊肘触了触旁边好朋,示意让他留住人,“你看,昨天误会一场……对了,你什么专业?大几了?”
酒吧再清,也有血管中横冲直撞的酒精作祟。
黎嘉恩早就对形形色色的客人见怪不怪,她一板一眼,客气得冷漠:“如果没有别的事情,我先去忙了。”
“这又不忙!”
坐在最外面的男人喝上了头,扯住她胳膊,硬要留人。
直接上手,发生肢体接触的客人,倒不多。
黎嘉恩安静退却半步,抽回手。
“妹妹……”扯她的男人捋不直舌头,含含糊糊发出邀请,“坐下来一起……”
黎嘉恩又退了半步。
“怎么了!”寸头似是觉得被拂了面,脸色倏地一涨,站起来,探出上半个身子,一把拽住黎嘉恩小臂,“我们又不是坏人,认识认识。”
黎嘉恩想用力挣脱开。
但她是酒吧的员工,被骚扰就是她工作的一部分,或者说高薪的一部分。
她挤出一个标准微笑,压抑住不舒服的心脏搏动:“不好意思,我们店有规定,上班期间不能与客人同桌饮酒。”
“这都几点了,该下班了……”
对方胡搅蛮缠,愈发不愿松手。
叮泠泠泠——
是忽开的店门,撞上了悬系的摇铃。
有客。
黎嘉恩如释重负,借机抽出胳膊,脱开身,转向门口方向,惯例迎人:“欢迎光——”
“临”字没能说出口,随渐弱的摇铃声,一点点断掉了。
门口是位雨夜罕见的独客。
人半匿在玻璃门后的阴影中,剪影般,在溶溶光色里,只得一个高挺轮廓。
潮湿雨汽从他半拉的门缝中,一涌而进,像从他的身体里洇出的一团黑色雾气。
好似从一部名为《雨天杀人事件》刑侦片里走出来的。
变态凶手。
黎嘉恩的心尖,突然震颤了一下。
微弱得连她自己也没察觉,只脚下莫名一顿,停住了。
一时分不清哪边更危险。
门被完全拉开,酒吧入口的射灯直白打下。
来者的五官一瞬清晰起来。
——那的确是张没法让人过目就忘的脸。
人耷着眼皮,眉眼却更显锋利。帽兜前的头发湿成一缕一缕,水珠顺着发梢往下滚,快串成线。
衣服也穿得极不走心,松松垮垮一身黑,完全靠宽肩阔背的肌肉感撑起来。
现在湿了半边,更显落拓。
黎嘉恩收回视线,迎向前。
快她一步,人已经推门而入,就近扯出一张椅子,坐下了。
黎嘉恩也跟着走过去,按部就班地递过一本酒水单:“您好,请问需要点些什么?”
现在是几点?
大概这个问题也无关紧要。
重要的是,陈时为什么会出现。
然而面前阴沉沉的来客,连手都没有伸,向后抵住椅背,惰怠抬眼。
明明他在低位,眼神却带有自上而下的审问之感。
漫不经心,却又满是侵略性。
黎嘉恩偏过脸,安静对视。
“水。”
陈时无声打量,忽挑起一边眉尾,说。
他和三年前一样,神色、语气、动作。
什么都没变。
黎嘉恩收走菜单,又用旁光,面无表情扫过陈时眼尾——那是三年来,他身上唯一的变化,陈时的左眼皮上方,近眉处,新添了道一指长的疤。
很细,有缝合的痕迹。
水是免费的。
换言之,陈时没有点单。
但她没解释什么,转身在餐车取了瓶冰水,倒进桌上的透明杯中。
“哎!”
那边又在叫她。
黎嘉恩平静放回玻璃水壶,把餐车推到一旁:“如果需要点单,再叫我。”
说完,她转过身,走向另一桌。
寸头已经换座到了最外侧,眼神失焦,人瞧着也不大清醒。见她来,胳膊在空中舞成僵直的线:“刚刚点的酒呢?”
另外几人也意识浑浊,一讲话就撞在一起,在一旁胡乱附和:“酒、酒呢?”
“您好,请问需要点什么?”
黎嘉恩不卑不亢。
“就他妈扎啤!”
“扎啤已经售罄了。”
“哎呀!”寸头像被她绕进死胡同,手在眼前奋力一挥,一意孤行,“快点上来。”
黎嘉恩没再重复这种无意义的对话,反去寻琳姐的身影——调酒师和后厨几人已经下班了,丁丁在酒窖盘点,琳姐不知在忙什么,不见人。
没办法,她只能又应付起面前的醉鬼:“精酿可以吗?店里还有……”
“精酿?什么精酿?”
“不要不要!”
……
“他妈听不懂人话?啊?!”
另一侧外座上的男人突然借劲发起酒疯,腾地站起来。
“妹妹!”
他伸出一根手指,在眼前胡乱比划。
“哎哎……”对面趴着的也醉了,嘟囔不清附和。
混乱中,寸头趁机上了手,拽住她的手不撒开。
黎嘉恩忍无可忍,用力回抽,徒劳。
对方手劲比她想得要大,随着对方手上的温度一点点传输来,她后背上的脊骨也跟着一节节僵硬住。
她恶心。
满屋子只剩下这一桌客人。
和陈时。
黎嘉恩无法控制手腕的抖动,又试了一次。
还是没能挣脱。
——她能感知到陈时的冷眼旁观。
和昨天看她摔进水坑时一样,心满意足地欣赏着她的难堪。
一分一秒都是煎熬。
黎嘉恩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呵斥:“放手。”
她的口吻过于冷峻,让几个醉汉被她的严肃,冷不丁震住一秒。
手却没松。
力量悬殊之下,黎嘉恩的手腕又抖起来,后背已经痛得发麻,扫过面前几人,又看向卡座里几张被酒精扭曲了的面孔,努力把话说完整:“我去帮您取酒。”
取什么酒?
在几人发傻之际,她迅速抽出胳膊,后退半步,和几人拉开了身体距离。
“哎呀不好意思呀!”
琳姐的声音适时从她身后出现,带着息事宁人的敷衍歉意。
“我们要打烊了。您看,实在没吃完给您打包呀……”
说着,她伸出一只手,撑住黎嘉恩的后背,缓慢又有力地拍了拍她。而后不待客人应声,就响亮地唤了声丁丁的名字:“过来打包了!”
黎嘉恩神经一松,这才察觉自己左手腕又痛又酸,微微活动了五指,却发现怎么也攥不成拳,低头看去,就见手腕被扭红一片,有肿胀的趋势。
“下班吧。”
琳姐推了推她,示意让她去员工休息室换衣服。
说完,她又走向陈时那一桌。
“您好,我们要打烊了……”
原是要过去委婉致歉的,但她好像被陈时的晦暗神色吓了一跳,赶客的话戛然而止,不由有意无意打量起面前的年轻人,又似乎是发现这人一直在看黎嘉恩,明显怔愣了下,也顺着陈时的目光看去。
察觉到斜前方两道目光投来,黎嘉恩微微移开脸,没有抬头。
“认识?”
琳姐再次看回陈时,突如其来的警惕。
“不认识。”
陈时忽抖开嘴角,笑了。
店内音乐早就停掉了。
黎嘉恩已经转过身要走,“不认识”这三个字,混着讥笑,清晰落入她耳朵。她没有回头,直直向员工休息室走去。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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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第 3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