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梯门打开,石文苑的脚步却顿住了,家门近在眼前,她对着反光的镜子整理了下表情,深吸一口气,走出电梯。随着家门推开,屋内的灯光也一并开启了,十三岁的女儿石小奎坐在沙发上看电视,闻声冲向门口:“妈妈,你回来啦!”
石文苑刻意退后一步,每回都退后一步。但女儿只能站在门框之内,嘴角上扬着迎接她。她出不来。每每想到这里,石文苑就一阵心绞痛。
石小奎的眼睛和石文苑很像,笑起来时总是眯着的,今天石小奎看到了喜欢的电视节目,她很开心。石文苑一进屋,便与她讲了许多电视里的诙谐桥段。
石文苑走进厨房,放下手里提着的一袋食材,背对石小奎时,石文苑深深叹息一声,为了不引起石小奎的关注,石文苑很快拎着酸奶碗走出去,放到石小奎的面前:“今天晚上想吃什么,妈妈给你做。”
“妈妈我想吃芝士焗饭!”石小奎的声音响在身后,伴随着电视节目的背景音传来,在空荡荡的家里显得几分阴森。
“好,妈妈给你做……”石文苑回厨房做饭,轻轻用手背揭过滑落到脸颊的泪痕。
石文苑不常做饭,最近才买来许多菜谱,尝试着给女儿做她喜欢吃的饭菜。石文苑是万宽影业的总经理,工作时长比待在家里的时长更多,对石小奎的关心不够,如今她有意弥合母女俩之间的鸿沟。可石小奎的记忆永远停留在特定的一天。
石文苑回头望了眼坐在矮凳上撑着下巴看电视的石小奎,棕栗色的短发是专门让石文苑帮她挑选的染发色,石文苑觉得这个颜色最适合女儿,温柔可爱。
那晚本来要回来给石小奎过生日,石文苑提前推掉了所有工作,拎着和今天食材袋里一模一样的东西回到家中,石文苑一边准备食材,一边等待着生日蛋糕的派送。所有不幸的开端是因为持续一周的工作太过疲惫,她回到卧室小憩片刻,叮嘱看电视的石小奎注意电饭锅。
石小奎突然回过头,跑向厨房。石文苑听见响动回过神来,慌忙背过身抿紧了嘴唇,检查自己的脸上是否还有泪渍没有擦干净。
石小奎今天的问话比昨天快了三十秒,石文苑低头看着手腕上的石英表默数时间,耳边传来石小奎的问话:“妈妈,门外是不是有人敲门?”
梦境世界是不会有派送员的,这一切都只是石小奎生前的记忆。
石文苑照常回答:“你听错了宝贝,先出去吧,妈妈给你烤戚风蛋糕呢,你去帮忙找找陈阿姨买回来的模具放到哪里去了?”
如此重复,石文苑甘愿陪女儿演如此重复的一天。
*
夏知初刷脸进入医疗所,径直带谢绮星坐电梯上了三楼,进入了304病室。从大堂一路往上,病室之间少有医护人员穿行,夏知初向谢绮星讲解,病人若是醒来会按铃,除了医疗所的医疗专班十一组之外,事务所的其他各组成员会轮流坐班,今天轮到了夏知初做值班领导。
304病室内,躺在病床上的女人一身白色的冰丝睡裙,戴着氧气面罩神色痛苦。谢绮星踱步进室内,一眼便瞧到了女人头顶的名牌号,上面写着:姓名石文苑,主治医生方之寿,沉睡时间107天,中途未醒饮食以流食为主。
“哥哥,我好像认识她。”谢绮星贴着夏知初的手臂,仔细辨认病床上女人的面容,他陈述道,“我二姐与她合作过,两人还接受过同一家媒体的采访。”
夏知初不熟悉喻在冉如今的动态:“你二姐去做明星了?”
谢绮星摇头:“她是制片人。”
娱乐圈里,万宽影业的资产占大头,石文苑的名号却并不家喻户晓,但是谢绮星曾听喻在冉说过不止一次,说石文苑很有本事,精明狡黠,不仅对娱乐投资很有眼光,对女儿的培养也是如此。但这个女人最具有专断性的选择就是低调的生活,几乎不沾染任何名利场的熏心利益。
“哥哥,她为何会得睡眠渐冻症?也是为人所害吗?”谢绮星跟在夏知初身后,夏知初检查监测石文苑的生命仪器,与医院的报警器不太相同,放在桌上的仪器屏幕里,一项“入梦时间”十分显眼。
夏知初将床头所挂的刻度表清零,之后把各项新的指标输入进去:“目前,专门负责侦察工作的七组调查了石文苑家的监控,发现凶手是她以前手底下带过的艺人,如今糊得没边,在逃跑当日被警方抓捕扭送事务所监狱,一会我带你去见他。”
夏知初登记完,站回谢绮星身边,向他讲道:“当晚,石文苑正准备给满十三岁的女儿石小奎过生日,亲自给石小奎做了她爱吃的饭,也订了生日蛋糕。她叮嘱了家中的保姆阿姨回去休息,那晚只有石文苑和石小奎在家。”
“石文苑回房间睡了不到十五分钟,猎手潜伏在楼道里,石小奎喝了猎手提前放入安眠药的茶杯,也躺在沙发上睡着了。”
“最初,石文苑和石小奎的梦境本是两个独立的空间,猎手将母女俩的梦境连接在一起,形成了比较少见的,有两个梦主的梦境迷宫。”
“后来,在迷宫中,石小奎被困在梦里,意识再也醒不过来,身体强撑两日后便过世了。石小奎已经算是很能坚持的灵魂了。而她的母亲则一直在重复做那个梦,我们目前判定,石文苑处于觉醒前期,但奇怪的是,她好像并不愿意脱离那个梦,即使解梦后她就能觉醒,好像舍不得梦里的什么东西一样。”
夏知初指了指名牌上的时间:“107天,是医疗所建立以来沉睡时间最长的一位病人。”
谢绮星:“哥哥,我们可以入梦去把她的意识带回来吗?”
“可惜的是,我们并不知道这个梦境迷宫长什么样。”夏知初略微垂眼,对石文苑的处境表示同情。
“石文苑的梦极其特殊,已经被备份上传到系统中,等待各国守梦者组织建言献策。我们既进不去她的梦,也没有办法唤醒她,就连何叶来也叫不醒。”
“所以对于梦境的全部细节,都来自于关押在楼下监狱里的那位主犯猎手的陈述。”
谢绮星惊讶道:“事务所还有个监狱?”
夏知初:“是的,专门关押未被判决的猎手,由吴妍那一组主要负责看守。”
离开304病房,夏知初带谢绮星前往电梯间,准备直接坐电梯下楼去监狱。路上遇到五组组员,纷纷朝夏知初打招呼,夏知初一一回应。路过医生办公室,一颗秃顶的脑袋从里探出来,谢绮星瞧见面孔时“腾”一下跳好远,蹿到夏知初身后,只觉针灸过的地方隐隐作痛。
方之寿挥挥手朝二人打招呼,笑着对谢绮星说:“小伙子肾虚治好了吗?不用去医馆,来办公室我给你再诊诊!”
谢绮星慌不择路跑开,招呼声留在原地:“啊哈哈不用麻烦了方伯伯,我好得很!”
一路风驰电掣到电梯外才松口气,夏知初牵着嘴角跟上来,拍一拍他的背以示安慰:“不用担心。”
谢绮星以为夏知初在讲方之寿只是开玩笑,不料他却说:“方伯伯的主业可是有国家级从业资格证,很靠谱的。”
“哥哥!你尽逗我!”
“叮”电梯到了,谢绮星被夏知初推着进去,戴着口罩的脸上闷出汗,看得出来对针灸实在是畏惧了。夏知初牵起袖子替他把额上的汗珠擦完,安慰小孩似得:“好好,下次方伯伯值班的时候,我不会再叫你来了。”
电梯下到负一楼,夏知初刷脸开门,谢绮星跟在他身后,听他与八组看守的组员交涉。通过后,两人走向看守戕害石家母女者的牢房。
监狱一共五层,全部分布于地下,按危险等级从下到上关押罪犯。
夏知初边走边说:“第二日保姆陈阿姨进屋,见石家母女昏睡在家,石小奎七窍流血的状况又实在可怖,陈阿姨便叫了救护车并报了警。接警员听到睡眠二字便会自动将案子派给事务所,母女二人被接来医疗所,石小奎没撑下去。”
戕害石家母女的人名叫张世齐,是石文苑十一年前发掘的演员,由她亲手扶持,张世齐却不争气,浪费了才华去嫖//赌吸//毒,石文苑放弃他是在五个月之前。
谢绮星停在铁门前面,望向里面坐在架子床上熟悉的面孔,谢绮星看过张世齐演过的电影。此刻他好像变成了他所演电影里的会算命的分裂人格疯子,左手遮着脸,两边嘴角翘起不同的弯度,自说自话。
见有人来访,张世齐起身摇摇晃晃走来,猛地扑向铁栅栏,趴在栏杆上盯着谢绮星的眼睛:“你……今年千万别过长江!”
夏知初拽住谢绮星的手腕,将他扯回自己身后:“别管他,他已经沉浸在演戏的人生里了,他是个有说谎癖的人,不能意识到自己在说谎,我们也不知道他的哪一句话是假的。”
“张世齐自己陈述,他的能力是从小就有的,甚至吸引石文苑的注意都是通过给她布置了一场他自己将来拿影帝的美梦。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江湖骗子。”
谢绮星紧绷着唇,面前这位在电影节获过奖的金像影帝,荧幕前光鲜亮丽被人称赞,事实上却是如此坑害扶持他的人,甚至把自己搞成半人半疯的状态。
“在他的陈述中,他给石文苑以及石小奎布置的迷宫非常简单,仅仅只是她们的家,那个两百平米的房屋。迷宫之中,在石小奎的脑海里提示她,‘杀了你的妈妈你就可以逃离这个封闭空间’。石小奎不愿意,被聪明的妈妈推理了出来,她们处于一个奇怪的场域,石文苑主张女儿杀掉自己,看看能否因此脱离脑海中的声音。石小奎不愿意去做,她觉得在梦里杀了妈妈醒来就再也看不到她了。”
“但石小奎越是拖延,脑海中的声音就越是折磨她的神经,她的身体也会相应越来越差。石小奎开始发高烧,母女间僵持着,难熬着。”
“忽然,石文苑打算自己跳楼,却发现自杀并不能改变局面。”
“那之后继续僵持。张世齐施加压力,石小奎身体越来越差,石文苑不忍心看到石小奎难受。她精神错乱地提议女儿和她一起跳楼,可是,就在两人翻出窗户之时,石文苑情急之下抓住窗户翻了回去,开始用意志力反杀张世齐,并在梦中创立了女儿的形象…….”
夏知初叹口气:“如果真的照他所说,他自己被逼得从梦中撤退,那说明石文苑已经形成了完整的梦境世界并排斥了自认为的外来者。那之后石文苑如何从梦中醒来,或者愿不愿意醒来,都看她自己了。我们帮不上忙,只能在她醒来后,决定何时枪决张世齐。”
夏知初拍拍谢绮星的肩膀:“走吧。”
谢绮星转身前望了眼黑沉沉的甬道,那一个个局促紧挨的房间皆关满了猎手。此行亲眼所见,谢绮星才真正感受到了何为梦境世界的可怖。以前只是听说,现在亲眼所见,比听说更细思极恐。不仅是人心复杂的交织,还有血淋淋残酷的事实,梦中被围困现实里就真的九死一生了。谢绮星前两个梦都有夏知初从旁扶持,侥幸逃脱,只庆幸是他运气好。可像石文苑这些运气不好的人呢?
谢绮星答不上来,或许牵挂的记忆太多了,也会成为活下去的枷锁。
谢绮星想起石文苑病床旁边的桌上,摆着女儿石小奎生前的照片,不知是哪位值班的守梦者从她家中带来的。栗子色短发的姑娘在一片向日葵田里微笑,那样灿烂的年华,如今竟已不在世上了。
迈着沉重的步子,谢绮星随夏知初离开了监狱,他知道夏知初带他来参观的目的是在提醒着他,任何时候都不能对梦境世界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