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91章 花英（三）

“游记包子给你留了两个，味道果真名不虚传，要是不放那么多油就更好了。听闻他们家新出了一款金丝银卷，下次再帮我带一些，好不好？和朱雀桥下的丁香鱼醋配在一起，再满满地放上两勺玫瑰露，色香味俱全！”提起美食，花无垠的肢体语言变得尤其丰富，带笑的眼睛又圆又亮。

然而这只是话匣子打开的先兆，一般他可以从一个很小的切入点直接扯到天地玄黄宇宙洪荒。

“……‘番薯干掉到地上后只有凸起的那几个点碰到了脏东西，与整条番薯干比起来不值一提，可以捡起来再吃。’向晚是这么说的，我觉得颇有道理，下次让她帮我把别的食物也圆一圆，我早上打翻了一碗粥，心疼得不行，就把上层的都舀起来吃掉了，只剩下沾地的那层……”

“……还有膳房老伯秘制的鸡丝粥，刘前辈家的笛音犬每天都去偷吃……”

……

“嗯。”华英偶尔点一下头，从喉咙里溢出一点点声音应和，表明她还在听。

“……靠笛音犬传送信息的人要懂音律，谪鸣哨也只能传达一些简单的词汇，青芒羽就不同了……”

……

每当这个时候，一般人都会任由他自说自话，说的什么内容已经不太重要了。

“……好了，趁现在有时间，我们来切磋一把吧。”

迈进家门口的少年以这句话作为结束语，华英终于转头看向他，慢吞吞地开口问：“丹霞峰还去吗？”

花无垠顿了顿：“待会儿吧，申时去。”

这只是他在第上上上个话题结尾、第上上个话题开头时承前启后、随口一提的计划，如果还有其他人在场，一定会感到震惊——她居然真的在听他唠叨，居然不是敷衍！

那好吧……华英抖出赎玉剑，抬首看一看太阳的位置，打算今天多跟他打两个回合。

花无垠时常会请她指点功夫。

她屡次想拒绝这种职责范围之外的劳动。作为一个懒散无谓、淡看风云的人，即使被人指着鼻子挑衅，也不一定非要跟人打一架。

但她的反对一直没有成功。

当一个打嘴仗从来没输过的人放出软磨硬泡的大招，她完全插不进话。

后来她找到了一个重新超然起来的办法——那就是提高适应能力，爱咋咋地。

因为她是那样的冷漠，只要不踩着她的尾巴，要她做什么都无所谓。甚至乎，忠不忠、义不义的概念在她的意识里完全没有成型。

得过且过、没有底线是她的真实写照。

拥有倾天覆地的实力却没有感情是很可怕的，明玉不放心她一个人乱闯，让她下山前牢记“宽以待人，古道热肠”八个字，她将之奉为准则去遵守。

双方站定，华英正待出招，忽然听到一串熟悉的脚步声。

一般来说，功夫底子不好的人脚步会重一些，而每个人的走路习惯又有所不同，元不惜的右脚就比左脚踩得重。

华英往边上站了站，果然几个呼吸间，元不惜出现在门口，素衣白衫，眸含清波，乌黑的长发用一根石榴簪别起，一如春梅绽雪，冰清玉润。

元不惜带来一个消息：“城主说最近秦霜那边会派来使者，让你少出府。”

“来了些什么人？”花无垠问。

“据说有沈家的重要人物。”

“哦。我现在要练剑了，你也加入我们吧。”红衣少年道。

“？”元不惜觉得这个邀请有些突然。

“接着！”花无垠抽出一把青铜剑，抛了过去。

……

叮！两柄利刃相抵，短短一触即退。

花无垠矮身扫腿，华英低低地跃过，未等他站直，赎玉剑便带着漫天雪意压下，白茫茫的寒潮汹涌扑面，如烟似雾，吹得人无法睁眼。

花无垠不得不就着半蹲的姿势连出两剑。第一剑，千万道强烈的阳光破开寒流，飞散的雪花团团片片，纷纷扬扬。第二剑，一束璀璨的烟火窜起，光点如流星映着她的眉尖。

整个过程快得有些不可思议了。旁观者突然意识到，这一剑中还包含了瞬移突刺的技巧——绝影，可双方离得那样近，速度那样快，几乎剑光乍起的同时就能没入对方的身躯。

知道华英留了手的元不惜不知该不该为她担心，他没有现场观看过两人练剑，没想到动起手来如此凶险，完全不留余地。他目不转睛地盯着那一团明亮，额头上冒出了一层薄汗。

事实上华英的神情并没有丝毫转变，她沉静似水、一瞬百步地疾退。

轻身之法，风吹雪！

赎玉剑寒光泠泠，避过炸开的彤云直接敲中凤游剑身，再一挽，一带，顿时将花无垠拨了个趔趄。

“再来！”方才走一步想三步，却连她一片衣角都没碰着，他心里跟猫挠似的，清澈干净的眼眸里兴奋格外高涨。

华英转守为攻，剑气纵横错落，虚虚实实，化作一招“乱流”。

花无垠反应很快，马上以“飞烨舞”应对。

“乱流”旨在先破后立，破别人的势，立自己的势。譬如两个人凑在一块唱不同的歌，就要打乱对方的节奏，把他的腔调带得和自己一样。

“飞烨舞”本是一段快剑，统共三十六式，尽可在三个眨眼之内全部完成，内含诸般变化，似云霞般诡谲奇异，舒放潇洒，故取名曰“舞”。而花无垠一舞，便化作一道缥缈而灿烂的红影，宛若日轮飞驰，是为“飞烨”。

花无垠引剑回身，张弛疾变。

华英翩然自若，速度与身法皆不输于花无垠的“快”与“奇”。

幽风与红日交锋，灵力爆涨如瀑，半院儿雪海，半院儿降焰。

元不惜沿着墙根撑起一个结界，以防这场打斗波及他人。此时灵气遮挡了视野，根本瞧不着无垠和华英的影子，只觉剑声高昂，惊风飒飒，自己好似立锥于大海上的一颗危石，四周波澜壮阔，茫然无际。

俄而雪海和降焰相互侵融，彼此瓦解，在飘散纷飞的光点中，两道人影渐渐浮现在眼前。原来是他二人忽然擦肩而过，调换了位置，身后的寒性和火性灵力自然随着主人移动，途中撞在一起，奋力搏杀，相消相减。

二人稍稍一顿，等两拨灵力打完，华英将剩余的寒性灵力全部卷入剑中，赎玉剑发出一声长鸣，白气翻涌，大有吞云吐雾之势。华英手腕一侧，嗡嗡直颤的剑身才渐复平稳，如同一整块亘古不化的玄冰。

而花无垠眼中战意正浓，唯有与华英过招时，他才会放手使用灵力。

前额的碎发挂着几颗汗珠，眼眸灼灼明亮，嘴角擎着畅快的笑容。这样的意气和风采，让推门而入的侍者一阵恍惚。

“何事？”花无垠望过去。

侍者被人拍了一把，才如梦初醒：“二公子，向晚小姐着人送了一坛酒来。”

花无垠一听，笑道：“那咱们索性歇会儿。”

他单手接过酒坛，步履轻快地向屋内走去。

酒名叫“花阴话雪”，向晚还特地附了一张小字条：此酒散发出一股淡淡的冷香，下肚后也不像其他酒那样热和，是不是和华英姐姐的气质很像？

花无垠读完后连连称是。

华英困惑地看了他一眼，想到要去取杯碗。走到琳琅间外，忽又回头，清凌凌的声音问元不惜：“能喝酒吗？”

花无垠一愣，如果没记错的话，这还是华英第一次主动和人搭话。

元不惜也讷讷了好一会儿，结巴道：“是是……不是，能！”

华英点点头，钥匙插进锁孔“噶嗒”一响。花无垠的声音欢快地追过来：“我想吃栗子糕！”

喝酒之前要先问对方的酒量，丹霞峰上的灵兽便是这么做的。而这模仿灵兽的习惯，却是在离开合虚之前就已经养成了。自华英有记忆以来，身边就只有一个吊儿郎当的明先生，关于父母的事竟是半点映像也无。年幼的她全然不像一个正常孩子那样活泼好动，跟在明先生身边不哭也不闹，甚至也不肯说一句话，只一双乌溜溜的眼眸分外惹人怜爱。合虚这个地方，一年四季都鲜有人至，明玉见她性格这般孤僻，生怕她有心理疾病，便让她从灵兽那儿学习“人情味”。

说来也奇，无论是乖巧温顺的吉兽，还是性格火爆的凶兽，都未曾为难于她。她整日整日与之呆在一起，一板一眼地模仿它们的礼仪和言谈。

她并不知道，这些东西还是灵兽们从明玉那儿学来的。明玉之所以不亲自教她，是想让她多结交一些玩伴。

华英完整说出的第一个词是“小明”。那年她三岁，明玉听到后满眼皆是错愕和不可置信，继而涌上一堆泪花花，好像傻掉了一样。一片桃花瓣恰巧落在他鼻尖上，特别可笑。

现在想来，明玉那副样子是不怎么会照顾小孩的，反而是灵兽们对她的健康成长功不可没。

花、元二人先去主屋等待，花无垠坐得四仰八叉，毫无形象地捶打着后背：“原以为能出奇制胜，但我发现区别就是输得惨和输得更惨而已。”

元不惜赞同地点头。

花无垠仍撑着下巴遐想：“要是有一天能在她手下过二十招了……”

“说明她有求于你？”元不惜顺口接下去。

“……你有时候比刘前辈还毒舌。”花无垠不干了，“快说你家公子天下无敌你家公子法力无边！”

“是是是，公子你天下无敌法力无边！”

华英进屋时，元不惜已经被紫凝召走了，临走前再三叮嘱，这酒性极寒，不可多饮。

花无垠才不管那么多，酒入喉肠，不一会儿脸上便飞起一簇红霞，还企图拉华英下水：“你别光看着，也来几杯嘛。”

华英紧握住塞到她手里的杯子，迟疑地抿了一口。

“如何？”花无垠努力睁着水汽朦胧的大眼睛，巴巴地问。

华英看了他一眼，迟疑地点头。

“我就说很美味！再来再来！”花无垠笑得很开心，殷勤地要给她满上。

不，其实不怎么样……华英下意识把手一闪，没想到他已经有些醉了，一注酒水抖啊抖地，正好全落入她的杯中。

“别客气啊，我还有好多呢！”花无垠哈哈大笑。

最后华英被灌了整整十三杯，她身体素质还好，没什么感觉，倒是花无垠拉肚子拉到腿打颤。

最后的结果就是，继华英被扣奖金之后，花二公子身边的侍者也没能幸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