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82章 积香（七）

轻风吹过，竹林里飘过淡淡的白雾，一架头戴小黄花的骷髅骨像躲迷藏似地从莫非身后跳出来。宽大的披帛将她的身躯完全包裹，兜帽的阴影遮掩至鼻梁，所以她突然的出现，让人乍一看还以为是一件衣服开了灵智，在林间蹦蹦跳跳。

“如姬！”

“路过天浪时请辛老用打造宝器的方法给她把骨头粘了粘，她就活了。”莫非道。

如姬一露面，就变作个温香软玉的美人儿，眨着杏儿眼往华英身上黏，华英毫不怯场，手臂一抄，抱了个满怀。

“咳咳！”莫非高声清嗓，他千里迢迢寻来此地，当然不是为了故人相会，而是有正事的，遂板住脸问，“你可曾听说过入魂之术？”

华英当即住了手：“是将神魂赋予灵物吗？”

“是赋魂，亦是移魂。之前如姬说在山中感知到一个令她恐惧的生魂，我还没想到，直到你左转右转，久久徘徊，才发现你恐怕就是寻着那魂魄来的……”

话未说完，华英神情已变，急切地问：“辛前辈可是能助我将散落的魂魄拼回？”

“难说。从大川河流中收集残魂，已是不易，再将它们送入某个容器，拼合完整，恐怕需要极其特殊的咒术。”莫非见她眼眸深处有光芒闪动，也有自知希望渺茫的忐忑，到底不忍，“我们先去百里沟问问。”

只是这样一来，又要准备、又要施术，若有人闻风打扰，未免不便。只好让如姬变成华英的模样，回客栈拖延一时。

华英让她把修习赤焰功的要领带回去，一来临出门前提过这么一嗓子，二来如姬冒充自己，要应付的第一个人就是关苍寄，难保不因业务不熟而露了破绽，到时还要“谢”他不将此事声张。

交代好一切，两个身量相仿、模样如出一辙的女子面对面地伸伸胳膊伸伸腿，相信只要她不多说话，就连林恢也看不出异样。

不料华英前脚刚走，便发生了一件大事，让人无暇顾及那端坐在客栈内的女子是真是假。

先是去秦霜新址探问的人回还，报称金寒确实死了，尸首之前存在山洞里，秦霜人忙着搬家，也没去照看，过一阵子再去，尸体已不翼而飞，怕是被动物叼走了。众派诘问，沈清但言不知情，无法给出解释。

随后千蛛门等教派以替金寒复仇为名卷土重来，实则是为前日的冲突蓄意报复；沧海教宿秋水等人浑水摸鱼，也掺了一脚；众正道虽施以援手，有的却心存疑惑，不很卖力，有的如华阳宫、天一观等派，早被沧海教策反，再加上森罗调虎离山，所有的事撞在一起，竟致沈清殒命，四五重伤后为逍遥门所救。

两位长老欲领弟子退往山中，姚千秋被一支飞箭穿胸，坠落马下，唯独纪芸死里逃生，杀转几个回合，回身一看，身边仅余数十人。

众人遁身林间，怕敌军偷袭，连睡觉都是半睁着眼。丑时三刻，忽听得山腰里轰鸣如雷，紧接着一朵火花在东南方向炸开。

纪芸猛然惊起，这是敌袭的信号。

华松弟子抄起武器，就近与人列队，无论是二人、四人还是七人，集结成一个个可攻可守的阵形，凌乱的脚步声在山野黑夜中蔓延。

守在山腰的弟子只来得及放出讯号，便没了声息。咒术横飞破空，浓烟似一堵黑色的墙，顺着山坡一路翻滚，扑掩上来。

火光之中依稀可见人影憧憧，金属的寒光晃动着挑衅杀戮之气，汇成一把尖刀，狰狞毕露。

狂风夹着浓烈血腥味漫然鼻间，纪芸剑指山下，深邃的目光仿佛能看到极悠远之处：“魔教宵小猖獗放肆，今夜就以他们的鲜血作酒，颅骨为皿，不醉不归！”

“杀啊！”

经历了白日的殊死搏斗，绷张到极致的弦终于在这一刻断了。刀剑争鸣，石矢如蝗，不足百人的孤军很快淹没在滚滚如飞云流水的乱兵之中。

“第十一个！”蒋宇东手中银光闪动，长剑翻腾舞跃，一面冲杀，一面计数，迸裂的火星照亮了他的面庞。双目通红。

一阵压抑低沉的咳嗽，深蓝色的袍角似蝙蝠的翅膀在黑夜里飞过，吴歌迎面又挥开三人，这时脚步踉跄了一瞬。耳鸣声盖过了周围的喧闹，肋下伤口一抽一抽，传来撕裂般的刺痛，他呼吸一促，除了耳鸣几乎什么也听不见了。

敌人十分狡猾，看准他出现破绽的时机，一记飞快的直勾拳捣在他的胸窝上。他半边身子都麻了，对方抽手时清楚地看到刚才打过来的拳头涂着一片鲜红，那是他洒出来血。

敌人再度欺上，左手扬拳，扫向他的鼻尖，趁他防御上半段时，极其迅捷地提起另一侧大腿，所有力道灌注于膝盖，就要撞上他的腹部。

原本他见招拆招，并不怕这等套路，然而胸肋的撕扯着实影响挥剑，周围的敌人也不会等他，若是久斗，只会越来越糟。此时一道明亮的剑光当空飞来，伴随着剑气一泻千里，如同大江长河，那拳师不得不闪身让开。

久松，吟霜剑。

吴歌当即旋腕向上，乌蒙蒙的剑气看似拂不到人，实则拖泥带水。拳师果然上当，稍稍闪避之后，便要像方才一样将他笼入自身的灵力场中，实现持续的压制，是以向前冲得早了点。只听剑气斫入指骨，一声脆响。

惨叫，红光漫目。他后退几步，憋了许久的咳嗽终是没忍住。胸腔震颤，带来撕心裂肺的疼痛，眼睛好像有些花了。

就在一团乱局之时，一名青衣琴师悄然出现在数十步之外，乐声奏响，如潮水般猛灌入厮杀声中。

指尖流转的灵力是如此纯净，邪派弟子闻之，个个心乱。千蛛门门主半截身子入了土，当年也曾一腔热血，追随金寒征战搏命，不知还能不能亲眼见到萧无妄倒霉的一日。黄石寨寨主瞧上了一位良家女子，那女子的家人恐邪派骚扰生事，逼迫她草草嫁人。翻天教教主有个叛逆儿子，下山闯荡时不甚被毒物咬伤，医者束手无策，一个关姓小哥带走了他，现下不知情况如何。

华松弟子奋力反扑，将包围圈生生撕开一条口子。

千蛛门等仍欲追杀，元不惜指法一变，左手伏印，右手天相。

纪芸、久松各带数人断后。纪芸矛仗轮转，矛尖指处，地龙震怒，浓烟沸涌。久松吟霜剑环旋，仿佛一条苍龙欲擘青天而飞去，血舌雷霆，缭绕其身，霰雪清霜，一时皆下。

邪派众人为之心悸，再不能前进一步，华松弟子便要像脱网的大鱼，纵入广袤无垠的大海中。

“又是这琴师。”宿秋水远远望着战局，簇簇光影倒映在他的眸中，忽明忽暗，“不是让你打晕带走了么？”

后一句话是对魏禹说的。

“姓关的这一着棋下得还算凑合，没让我失望。”魏禹避而不答，云淡风轻地将衣摆抚平，耳根子却红得要滴出血来。

“你他妈不是吧？”宿秋水一脸惊愕地瞪向他，张了张嘴，半晌没能说出话来。“那一位带过来的人，你他妈也下手？”

一旁的小新人肖昶也投来探究的目光。

“咳，说什么呢！”魏禹瞪视回去，裸露在外的皮肤也开始泛红，“我只是……我只是和他聊了聊，绝无非分之想！”

“呵呵呵……”宿秋水发出古怪的笑。

“嘿嘿嘿……”肖昶皮笑肉不笑。

“够了，纪芸往这边来了！”

华松派突出重围，好巧不巧选的就是他们这条道。

宿秋水扫了一眼：“正好，我会会她！”

纪芸正要用一招神龙摆尾开路，助断后之人脱身，忽有一人站到她面前，两根手指夹住矛仗，轻轻地拨开。

宿秋水挑眉一笑：“怎么，不认识了？”

纪芸脸色大变，之前她就觉得奇怪，魔教设计偷袭，怎么能少了这几位大名鼎鼎的混世魔王？

眼下，最先突围的弟子已经退入密林里，多转几个弯就不见了，如若魏禹、肖昶等也在这附近……

她冷汗一下子冒出来，飞快地点齐七人：“都去看看！久松清橙，你们也去！”

“好胆识，那咱们玩玩吧！”宿秋水笑道。

而在这命悬一线的时刻，林中忽然冲出一头飞虡，鹿头龙身，电目血舌，朱鳞苍鬣，在月光下投下巨大的影子。

霎时云蒸树倒，万壑隆隆，无数巨石土块倒飞入空中，如同一颗颗小型星球悬在天边。

纪芸不禁一愣。灵兽？召唤的？野生的？不对，这模样好像在《烽火英雄榜》上看过。

“勾陈之象，实名麒麟，位居中央，权司戊日。盖仁兽而以土德为治也……”

名列第九，无澜。

宿秋水也是一愣，那勾陈置身云间，腾云驾雾，所过之处脚底铺满紫红色的霞光。

山鸟受惊，慌张飞去，万兽伏首，刨地长嘶。纷乱之中，只听一片齐声高呼，宛若喜极而泣：“援兵到了！”

“寄心！寄心带人来接应了！”拼死一战，又绝处逢生，欢畅鼓舞的气氛很快感染到这一边，清橙用力地挥了一下刀，眼角眉梢皆是振奋之色。

沈寄心按住马头，右手挽刀，目光遥遥射来，如同一支犀利的箭，颇有英气勃发之美，把清橙看得心潮激荡。她这一路上有森罗盯梢，单骑搬救兵，越过重重阻碍，着实不易。

好在是，赶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