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50章 对望（三）

金寒有一个秘密，只有华英知道。

十年之前，他总是翻越一扇高得不符合常理的小窗，跳进一间密室里。那是他弟弟养病的地方。

据说他的弟弟体弱嗜睡，难得有清醒之时，父亲见了摇头，医生见了叹息。除了华英外，没有人知道他对弟弟的成长抱有期待，远比他们想象的更加热切。

他经常傻不拉几地坐在小床前，撑着腮帮子，一等就是两个时辰。若能等到那双漂亮的眼睛睁开，哪怕是一瞬间，对他露出笑颜，他就能高兴得多吃半碗饭。

当然这一切多亏了华英的掩护。华英曾是他的侍卫，第一次见面时，她裹在比自己大了好几号的侍卫服里，怀里抱着一把剑，衣袖和裤腿都长得吊下来，行动更加不方便。他默然无语地与她对视片刻，说道：“好吧，我罩你。”

事实是华英罩他更多。他课业繁重，每次想要溜号，华英就扮成他的样子在后山练功。

那时他还未长开，身高与华英差不多，两个人的实力又都很强，偶尔也做过对手，这番伪装从没被人识破过。

但一年半载后，他开始窜个儿了，也无法再从窗户爬来爬去。长老们教给他的东西越来越多，他的时间越来越拎不开。而华英，或许是发现密室里人少安静，便自请去做那处的守卫。

后来，他改为夜半三更地从正门进去，笑着说“天知地知，你知我知”。

再后来他出走了。

好像一场很远久的梦，远久到，如今他二人已分别站在冰火的两极。晴朗看着他，问：“什么时候学的御灵诀？”

金寒沉默以对，眼中闪过她看不懂的情绪。

“什么时候学的吞灵？”晴朗又问。

黑暗中忽然响起鬼鬼祟祟的声音，无数枝条随着狂风如刀一般飞了过来，漫天彻地，金寒的身影在那一刻消失了。

她缓缓地举起了画骨剑，江海之息成为灰暗瘴气中唯一一抹亮色。

“你不是想知道我的实力吗？”素洁的灵力不断向剑身汇聚，破出云雾，“我给你看。”

剑尖划过半空，拖着海蓝色莹辉画了一整圈。

清冷的气息荡开，皑皑白雪，转眼尽覆山林。树枝坠满了琼瑶，边缘之处反射着五彩缤纷的光亮。邪气飞快地蠕动逃窜，气急败坏，却无法再降临。

喀嚓——

结界碎裂，整座山像水洗过一般，阴霾被一扫而空，唯余洁净、剔透的一片土地。

师徒二人踏着冰层继续前进，坚定而又果断。白狼摇了摇尾巴，蹬着肉爪子跟在身边，大脑袋在她腿肚子上轻轻地拱了拱。

萧璘笑道：“师父真厉害，这头白狼好像被收服了！”

晴朗不说话，白狼“嗷呜”了一声，向他投去不满的目光。他不懂狼语，将之简单地理解为“双目威风有神”。

“咱们家有一只阿狸，你若想跟来也行，以后要好好相处。你喜欢什么颜色的饭盆？银色？黑色？五颜六色？”

白狼不再理他，开始挠晴朗的鞋子。

萧璘气得跳起来：“快住手！这是我师兄打了一百二十八道符咒的寻仙履！！！”

晴朗嘴角抽了抽，给他翻译：“它说那小子擅用幻术，此处阵中有阵，不要掉以轻心。”

“呃，它说……说了这么多吗……”萧璘目瞪口呆。

晴朗抬起剑，向正前方青冥浩荡处一指：“走，去那结界中心看看。”

本以为找到阵眼还要费许多功夫，但有人比他们先一步探明了此间情况。

茫茫雪地里，一个女孩子缩在绒衣里费劲地向这边走着，踏出一排弯弯扭扭的脚印。

女孩子一步一步走到跟前，揭开连衣帽，露出白里透红的脸蛋，发梢在狂风中乱舞。

“公孙姐姐。”萧璘看着她，意外又惊喜。

公孙襄轻轻吁了一口气，点点头：“我带你们进去。”

没有晴朗的施为，白雪很快又沾染上不祥的黑气，在深邃的布景下显得诡异魔魅。

萧璘冻得哆哆嗦嗦的，只觉得脸麻脚也麻，已经不知道天南地北。转头一看，白狼昂着头轻快而高傲地从他身边经过，抖一抖毛，溅了他一身雪点子。

萧璘抽了抽嘴角，却见晴朗拧起眉头，不再前进：“这条路去不了中心。”

暴雪纷纷而来，他环顾四周，眼角眉梢都被抹成白色，几乎什么也看不清，晴朗却胸有成竹地改换了方向。

“等等！”公孙襄想拉住晴朗，表情很是急切。然而一声冷嗖嗖的轻响，扑面而来的厉风迫使她松开了手，白狼忽然跳出来，横在两人中间，朝她亮出爪子。

晴朗已经解开幻术，一个紫色的灵力漩涡浮现于空中，正是这结界的阵眼。

“不要进去！”公孙襄大叫一声，就在晴朗一脚踏入漩涡的瞬间，身子忽然颤抖起来，一种浓烈的悲伤和深沉的恐惧交织在脸上。

萧璘正觉奇怪，眼前的景象蓦地改变。风雪弥漫的山路消失了，和煦的阳光映入眼帘，蝉鸣正欢，树影婆娑，朱红的楼阁中，“公孙襄”和“金寒”相对而坐，面前摆着一副棋盘。

他惊讶地看了一眼引他们进来的公孙襄，又看了看楼阁中那一位。

两个长得一模一样的人，一个身着毛绒绒的冬衣，一个却穿着清凉的夏装。一个单纯而美丽，双眼若皎洁的新月，一个眼底却泛出诡异红光，身后有团漆黑的影子缠绕。

萧璘醒悟过来，所谓阵中有阵，这阵中心又设了另一个幻术。“师父，你看她背后！”

晴朗也有些吃惊：“她被邪气感染了。”

幻术？真人？

阁楼中的公孙襄趋炮吞马，嬉笑的声音仿佛穿越梦境嗡嗡地传出来：“最多还有三步，你要如何破解？”

金寒镇定地移动黑子：“你看这样如何？”

“好呀，我们共赴黄泉吧！”公孙襄开心地说着，身后的黑气忽然翻涌，粘稠的，浓郁的，仿佛一张大网，要将整座阁楼吞噬。

楼中二人始终凝视着棋盘，全无察觉。

“公孙姐姐！”萧璘想要过去，却被一道禁制狠狠地弹开，他连忙爬起身，顶着强大的推力继续向里面闯去。

金寒笑着摇头：“我倒是很乐意，可你大仇未报，挚友又陷于此境，这黄泉之路，恐怕没那么好走。”

“我来找你，便是都放下了。”公孙襄盈盈含笑，菱唇翘出一段妩媚的风骨。

金寒摸了摸自己的将军：“你这些话，我究竟信还是不信呢？若不信，怎对得起你苦心孤诣？若要我信……你把她放出去又是为何？”

毛绒绒的公孙襄整个儿贴在禁制上，泪眼汪汪地看着他们。

“为了不让人打扰到我们啊。”楼中的公孙襄方要落下最后一子，金寒阻止了她。

“下完之前，再听我弹奏一曲吧。”

深蓝色的衣袍倏然扬起，像一缕微光滑过身旁。定下神时，金寒已盘膝坐在琴台之上。

琴音响起，回忆犹如泉水徐淌而来，扯出一段缱绻的过往，没有彩虹斑斓，也没有狂风暴雨，安静、悠远，浑厚而又深刻。然后是天高海阔，岁月沉浮，事事人人映在一片汪洋里，渺若尘芥。待到历尽千帆，海面上又捧出一轮明月，清辉澄澄，余响悠悠，哀而不伤。

禁制随着流逝的音符不住闪烁，摇摇欲碎，晴朗低声道：“阿璘，离远一些。”

这番话不但提醒了萧璘，也提醒了公孙襄。她倏地站起来，更多的黑雾如有实质，猛然从她袖口跌落，在她周身翻涌，似深不见底的流沙，将那声响尽数吞没。

冰冷得令人战栗，却十分小心地避开了禁制，没有伤到它分毫。

金寒按住琴弦，长久静默，低垂的目光中溢出一丝悲色。

萧璘这才发现，她的手腕上、脚踝上还缠绕着一圈圈黑影，像镣铐一般紧紧地束缚着她。

“师父，怎么办？”萧璘浑身颤抖。

晴朗拧起眉头，这是公孙襄、金寒两个人的幻术结界，他们的力量互相抵抗，互相增减，最终达到统一融合，创造出一个幻境，就像两股丝线纠缠成网，早已分不清哪里是他的术，哪里又是她的术。而眼前的禁制，是公孙襄特意做出来，防止闯入者陷得太深的。

“再等等。”晴朗注意到阁楼中的人你一言我一语，阳光明媚却没有温度。转角处摆放着一盆血蔷薇，数十只怨暮蝶散发着微弱的光亮，正在围攻和蚕食那朵花。

恐怕阁楼中的也并非真身，只是灵体，真正的斗法在那盆花上。

所有人都身在梦中，只要看谁先醒来。

“真是难办。”金寒叹了口气，“你独自留在这里，与黑气抗争，甚至没有人知道你为何而战斗，为何而消亡，你真的甘心吗？”

公孙襄歪了歪头：“反正有你在，我不觉得寂寞啊。”

她拉过金寒的手腕，拨开两人的衣袖，静静微笑地看着他。

邪气像一根扭曲的黑色绳索，从衣袖的深处伸出来，这端牵着她，那端却捆着他，两个人原是一体的。

“我是小看了你。”金寒握双眸仿佛烁亮的黑色玉石，带着诱惑的口吻劝说：“他们担心你，是因为还受着你的庇护。一旦性命无虞，他们就会追究你这副模样了。”

“还是说，想要幽月璜的人都会给你几分薄面？”

“晴朗的真实身份，是含雪楼楼主华英。”

“灵秀是她的手下，你不想想之前有没有被利用过？”

他的声音像一个漩涡，迫不及待地想拉着人坠入。公孙襄双眸颜色渐深，变成诡异的深红色。她用力眨了几下眼，过了好一会儿，轻轻地叹息一声：“你在嫉妒我。”

公孙襄凝视着他，脱口而出，“你嫉妒我，因为有人在等我出去。你想要我忘却本心，我就偏不让你如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