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12章 兰久敬上（八）

“哦？”明玉感到很意外，他认为华英并不是心系天下的人，更不会去关心人们生活得如何。

华英远目，其实即使明玉不这么问，只把她看成一粒算盘珠子拨动，她也不会有怨言的。她从小到大被当作冰乌的继承人培养，更胜在清心寡念，无论从实力上还是心态上，都是最适合走这条路的人。

是以华英看着明玉眼中的殷切期盼，这么回答：“人间七月有桃李，八月有香瓜，不妨一尝。”

她学着与外界建立联系，把灵力散入外界，又吸取天地自然的灵力，让阴元素循环流动。由于体内已经拥有大量的灵气积蓄，如同海谷冰池，她的进步是卓越的，仅仅用了三个月，就达到了上一任冰乌的程度。

但她不知道，这进步的速度也是明玉算好了的。后来明玉就对她说：“你下山吧。”

下山去做什么？明玉没有给她目标，只要她随便看看，“等下次合虚之门打开，你就能回来了”。

从那以后就断了联系，她可能中了什么咒法，才会将合虚的事忘得这样干净。她不知道回山的门是不是打开过，然而她已经找不到了。

“对不起，我……”

她曾在无数个夜里偷偷爬起来练习咒术，与灵兽们交换心得，密密麻麻地记了好几沓纸。也曾想过和明先生一起去尝尝桃李香瓜，即使只是胡掰的理由，能见到努力的成果，见到他满足的模样也不错。

可是灵山人世一别，就连这个人也再也没见过。

为什么不要她了呢……

华英怔怔地望着凉亭，明玉嘴角挂着的那抹闲散笑意突然变得又别扭又奇怪。他当初也是用这样的表情，把她送走的吗？和送走冰乌时是一样的吗？

华英不由得把帽帘扒开，黑玉般的眼睛含着怨念直勾勾地盯着他：“说好的亲徒弟呢？”

然后她猛然倒退一步，因为明玉脸上的笑意加深，眼睛变得贼亮贼亮，还带上了一丝嘚瑟，每当他摆出这个表情，下一秒就要呛人了。

果然，他嘴巴一张：“年前你说要学完剩下的五个大雷咒，如今已经夏天了，你还差七个，莫不是越练越傻吧？”

萧无妄不悦：“学的东西都还回去了，我还没找苍神退学费呢。你要不要一起去？”

兰久听得恍然大悟：“我也是时候回师门一趟了。”

华英看了她一眼，觉得事情没这么简单。但见明玉摆摆手，朗声道：“算了，反正也没学到几个钱的东西。”

兰久嘴角一抽：“这是很严肃的事情，此二人自己也为人师表，怎能……”

华英摇摇头，她的师父她自己知道，根本没有兰久想象中的那么不要脸，因为兰久的想象力是有限的。

在兰久复杂的眼神下，明玉笑咪咪地道：“门口的阵法我已经偷偷改掉了，想出去吗？求我呀！”

萧无妄直接一个开山掌轰下，明玉当即像雪球一般朝阵中飞滚而去。“哼，我求你这智商就不要连累我了！”

明玉施展惊鸿掠影，避免脸埋到地上的同时就把阵法解开了。他状似心惊地擦了把汗：“甚好甚好，这样抱了人家的小娃娃也不用怕被寻仇了。你到底有没有目标？”

萧无妄思索片刻，扬唇笑了一下：“自然要从高等聪慧的灵兽中挑选，才对得起我的身份。这几日我去南海深穴走走，有消息就告诉你。”

灵兽！？

南海深穴原是一个大漩涡，曾住着海兽三百族，无数典籍密宝让术师趋之若鹜。但因为那漩涡会自己移动，极为难寻，海兽又性格强势且齐心，世间鲜有人能得到真正的好处。

十七年前，南海深穴遭逢大难，萧无妄只身闯入，搅得南海天翻地覆，三百海族中有一半直接被灭族。每十年就会浮上海面一次的漩涡，七年前竟没有出现。有传言称，漩涡中的灵气被破坏，已经改变了形态，变成阴森诡异的海谷，无法上浮。还有人说漩涡逆流，连季风水势都受到了影响。

华英联想到这桩惨事，胸口一阵起伏。

“怎么，你看到仇人了？”兰久的视线飘过来，若有所思。

“……不是。” 她一个好好的人类，怎么可能与海族有关呢？

一定是哪里不对。

“这里揍人影响不到现实，要动手吗？”兰久以为她忌惮明、萧二人的实力，好心想当一个先锋。

“回来！”华英咬着牙。

可是萧无妄扫荡海族，一个都没看中，最后捡了一个人类的孩子，谁信呢？

难道她其实不是人类，只是亲眼目睹了灭族，受到巨大冲击而封印了感情，连自己的出身都忘了？

鞋底踩中一段枯枝，“咔答”的一声轻响。华英想去问一问事情的真相。亭子里的明玉转过脸来，抬眉展颜，如温润的风拂开了花朵。

这笑容她阔别了十余年，而今却无心去欣赏。

然而变故横生，亭中人的影像似烟雾般轻轻一抖，在她眼前消失了。

一柄利斧呼啸而来，直直劈入兰久的腰间！

……

高高的哨楼上，明玉扒着栏杆，惊喜地看着里三层外三层围过来的术师：“才三个时辰就发现我们了，不错嘛！”

啪！萧无妄一个酒坛子砸了下去，正中某位术师的脸。“垃圾！”

哨楼周围早被画满了禁制，那些术师上不来，一边大吼大叫，一边联系他们的头儿。

萧无妄却是没再看他们一眼，而是像幸灾乐祸一般，朝明玉道：“你放心的去吧！我给你挑了一个后辈，先慢慢调教着，等你一玩完就能走马上任。”

明玉摇一摇手里的瓶子：“有劳，不要再做十七年前那样的蠢事了。”

“我那时看中了一本《千千界咒》，谁叫他们自不量力挡在前面。”萧无妄眯着眼，浅棕色的长发垂在半敞的胸前。“这样也好，过一过招就会发现有的海族其实徒有其名，还是枭蛟一族最务实，不是那群杂碎能比的。”说罢把头发撩到一边，露出后颈上一道细长的疤来，“看，这是那蛟王用尾羽扫的，伤口一直不能愈合，烫若滚油，折腾了我好几年，还是用塑星草才压下去。”

明玉挑眉：“你那本《千千界咒》呢？”

“看完扔了。”

一战震动天下，换来的成果就这样被萧无妄随手丢弃了，连眼睛都没眨一下。

明玉简直想要戳着他额头大骂一顿：“我怎么会跟你做搭档！”

“分明是前搭档！”萧无妄好像怕染上不干净的东西，将“前”字咬得死紧。

“道不同不相为谋！”

“快滚！”

“容我我多嘴一句——”禁制打开，明玉后退几步，一袭白衣翩然飞起，倒头栽下了哨楼，“你头发都分叉啦！！！”

萧无妄铁青着脸，“哐”地把顶棚掀了。

没有惜别，也没有“再会”，每次转身都是自然而然，潇洒来去，以致想起这么个人时，都不会感觉到沉重。

这时候，一个身着薄荷色裙装的女孩子出现在萧无妄面前，竟是那位答应过要教华英破回梦引的敏敏姑娘。

“他们搭上话了吗？

“没有。”萧敏目露遗憾之色，“差一点她就过去了，然而四大城的人从外面破坏了回梦引。”

“逍遥门是干什么吃的？”萧无妄怒意横生，脸上泛出腾腾杀气，“帮他们换一个门主吧！”

萧敏怀疑地看过去：“你说过这整件事情是积极向上的，不会是哄我吧？”

萧无妄掏了掏耳朵：“我当然说到做到积极向上。”

“那就好。”

“所以你去逍遥门挑梁子。”

萧敏瞬间黑了脸：“背信弃义，无理取闹！你让我就这么去？”

“不然怎样？还要放个炮竹庆祝一下吗？”

萧敏噎住，一个深呼吸，指着熟睡的花无垠：“这小子怎么处理？”

“让他睡着吧，省的人家以为这些好酒是被鬼偷掉了。”

华英联系了魏阳来，让他把受伤的兰久带走，自己则赶去天浪城找另一片钥匙——玉阳石。

忽然想起向晚的任务是月下垣，萧无妄就被关在那处，这些年沧海教的人也收敛了许多。如果时间来得及，她或许可以去问问自己的身世。

天浪城远郊。流淌于土地的赤色河流，飞溅在草木上的嫣嫣红斑，满地的残尸乱甲，以及狂风化不开的浓烈腥味。

一人背靠着树干重重地喘着气，身上的衣裳被血迹沾染如墨一样黑，黏稠地贴在皮肤上。他用手背擦了下脸，忽然展眉一笑：“那位看热闹的，可否出来一下？”

呜呜的风声里，草浪在他脚边翻滚。他却敏锐地感觉到一串极轻的脚步声，缓缓地靠近。

一个头戴帷帽，身着紫黑色纱襦裙的姑娘，微微仰着头，视线透过垂纱打量着他。

镇定而又平静。

他挑挑眉，自己现在这副鬼样子，和魑魅也没什么区别。这姑娘既不质问他为什么杀人，也不关心他是否身陷追杀、死里逃生，像是见过大场面的——非正道中人。

江湖经验第一条，遇到匪夷所思的事情要保持冷静，而后才能伺机脱身。江湖经验第二条，血腥场面见多了，也就不恐怖了，故而能睁大眼时就睁大眼。

华英对这两条江湖经验深以为然，但她原本就泰然自若，再镇静一点就要睡着了。

浑身血迹的人目光迷离，慎重考虑了两秒钟，将手中一物飞快地塞给她，道：“罢了，我大约命不久矣，与其便宜了那些人，倒不如把它送给你。”

说完也不待她反应，撑着身子就摇摇晃晃地离开了。

华英皱了皱眉，低头一看，那是一把水碧色的折扇，触感光滑舒凉，只是粘着几个血手指印，显得十分凶煞。

听他的语气，自己好像接了一个麻烦。

那人离开的方向与她要去的天浪城截然相反，而横七竖八的尸体中有几具略显眼熟，好像是淘沙阁的重要人物，她在小册子里见到过。

华英左右看看，倏地闪至一棵歪脖子树下，将扇子就地掩埋，便向城中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