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见子都，乃见狂且 第104章 火君（三）

路过长街，一道道炽热的视线远远飘过来，黏在华英身上，显然她剽悍的行为一传十十传百，把所有人都震撼住了。

她并不在意这些目光，又稳了稳帷帽的带子，在身后不动声色地打量着无澜。

一个身材笔挺，五官端正的青年，黑色长袍轻轻摆动着，露出一截暗红色腰环，是用上好的血玉雕成，光泽隐隐。

此人身份显贵，气质不俗，却不咄咄张扬，像一块藏在丝帘之后的瑰宝。

“贤弟可有受伤？”陡然靠近的脚步声打断了她的想法，伴随着一句关切问候，有人似乳燕归巢般扑过来，按住无澜的胳膊就是一个熊抱。

尴尬的演技。

华英面无表情地在心里批评。这个人一现身，对他们行了一路注目礼的群众也被炸醒了，纷纷称赞无澜的英勇，极尽奉承之能，好像几百只蜜蜂嗡嗡嗡嗡，态度与方才大相径庭。

无澜默默地抽回手，躬身一拜：“属下有愧，随属下一起抵出城的那些兄弟……哎，请求城主好生抚恤他们的家人。”

关雄也立刻发出抑扬顿挫的叹息：“你那些僚属，本城主也觉得很遗憾，很难过。这样吧，每人赏黄……白银千两，以嘉奖他们舍生取义，为民除害。”

“属下替他们谢过城主。”无澜心怀感激，但还是忍不住提醒，“城主，府库要亏空了，拿不出这么多。”

“是吗？！”关雄颇为惊奇地搓搓双手，干笑两声，“那这个事情再议，再议。”他转了转眼珠子，“这位姑娘好身手，方才还要多谢你仗义相助，不知如何称呼？”

华英再次系紧帽子，淡淡地说：“华英。”

“年少英才，年少英才啊！”城主双目放光，满脸爆开了葵花籽似的笑容，华英的嘴角不自觉地抽搐，“姑娘你……”

“城主大人！”无澜上前一步，插话，“华英姑娘今日一战定然辛苦，容属下先带她去客栈休息。”

“那是应该的，等姑娘休息好了，鄙人再设宴答谢。”

城主闭上能够塞下肉包子的嘴，托词公务繁忙，恕不奉陪了。

“姑娘，这边请。”二人继续前进，行不多远，又见到三道搜身的卡子，但无澜带着她一路畅通，无人敢上前盘查。

“城中发生什么事了吗？”她凭着直觉问。

说完才发现身旁之人脸色不大好看。他微微眺望着重新变得繁华的街道，已经放下心来的城民正四处走动：“从半年前就是这样，没什么大事。”

噫，没事就是有事。

华英加快脚步，匆匆找了一间客栈，“哐当”把门一锁，刚转身，嘴角就溢出一丝血腥。

火君规烬的灵力，果然霸道。

她翻身上床，打算调息一番，可合上眼不久，意识就好似被粘稠的泥浆裹成厚厚一团，怎样都无法清晰起来。她靠在床柱上，脑袋一点一点的，不知不觉就陷入了沉梦之中。

床边忽然升腾起一片紫气，小小的房间里清风缭绕，静悄悄地显出一个人形来。

那人在床边站了许久，伸出手掌，轻轻触了一下她的额头。

一声叹息。

“竟然强撑下来了，这样的力量对于你来说究竟是好是坏？”修长的手指在她眉间按了按，将她拧起的眉头耐心抚平，“原以为让你晚点下山，就不会遇上这些事，不料你还是卷进来了。”

华英仍未警醒，这在平时是不可能的。

他的视线凝聚在头顶珠帘上，思索良久，似自言自语一般道：“沧阳……罢，那位二公子的壳子借我一用吧。”

紫气渐消，那人和来时一样，毫无征兆地离开了，空气中唯留淡淡的温意在迅速扩散。

而华英还在奇怪的梦境中徘徊，梦里明先生一袭白衣翩翩，仙风道骨，一切都是她最熟悉的模样。奈何总也看不清他的容貌。

好像两人之间隔着一层浓烟。

她向前一步，想要叫他，却被人绊住了手脚，嘴唇也嚅动发不出声音。悚然回头，却看见碧蓝的衣裙鱼尾簪，原来绊住她的，就是她自己。

“你不能过去。”

她看到那人用自己的脸，说出这样的话，熟悉又诡异。

“我必须过去。”华英答道。

然而心脏猛地一抽，好像被人紧紧地拽住了。

你不能过去……

你的愿望，至始至终只有一个……

绝不能忘记……

过去了，就再也……无法实现了……

华灯起又落，寂静的空气在家家户户之间传染，连夜风都已经懒得翻滚，偃旗息鼓多时。

华英猛地睁开眼，灵力静悄悄地在各个角落扫过一遍。暗藏在周围的那些家伙特别有耐心，屋顶上两个，后院七个，大门外三个，从她进门直到现在都没挪过窝。

华英将门掩开一条细缝，叫小二打些热水进来。

那店小二原本趴在大堂的桌子上呼呼大睡，被惊起来，困顿地拍拍面部，端着大盆冲进后院，不一会儿又麻利地冲上二楼。谁知敲了半天门，愣是无人响应。

“客人？您的水来了！”小二没奈何道，“客人，您没事吧？”

守在屋顶的术师发现不对，马上跳下来，哐当一脚，一扇门板直接飞出去，镶在了墙上。

房间内理所当然是空的。

“人跑了，追！”

黑色的斗篷在客栈上方一闪而过，又踩着一座座民房起起落落，瞬间便跳出去很远。华英睁着半边眼睛往回一瞥，目光中透着丝丝点点的狡黠。

城主府门口，几名侍者喝酒闲聊打卦，直到管家一顿呵斥，才不甘不愿地站起来抖抖手抖抖脚，准备散了。

“嘁，不就是抱着洛河东大腿升上来的嘛，有什么了不起！”有人满脸不悦地抱怨。

“还别说，现在这个时候，跟着无澜已经没肉吃了，能讨好洛河东洛大人才算本事！”

“谁让无澜只是区区灵兽呢，城主高兴的时候给他脸，不高兴的时候谁还认识他？”

就在这时，一道黑色的虚影径直穿越人群，轻如箭羽，射入府中，落地时帽帘微扬。

议论声戛然而止，看门人呆呆地杵在那儿，像是做贼被抓了现行似的，不知所措，反弄得华英不好说什么。

“咳，我是说，无澜大人实有经天纬地之才，气吞山河之志，非吾等燕雀所能仰视……”一个人陡然拔高声音。

“无澜大人文能提笔蔑曹谢，武能徒手折泰阿，出口三千言，肌肉能磨刀，实乃吾辈之楷模。”第二个人摸着胡须补充。

第三个白了他一眼，没见过这么能扯的，无澜他写篇公文都要抄别人的，还提笔蔑曹谢？肌肉能磨刀又是什么怪物？“无澜大人貌比潘安，气质高华，就是照着大家心目中最完美的样子长的！”

第四个人一听，好话都被你们说完了，我说什么？“无澜大人……他鸿运当头，官场平步青云，宅中瑞气冲天，一出门就捡钱，凉水都能喝出女儿红的味道！”

这样也行？！第五个人绿豆眼睛满场溜了一圈，咂咂嘴：“小的这就去给无澜大人提鞋。”

“你一个人提得动吗？等等我！”第六个人马上道。

“相逢即是有缘，大家一起去吧！”第七个人不甘示弱。

一干术师跑得比猢狲还快，瞬间就只剩华英站在原地。她皱着眉头想了想，守门的都跑了，正好进府里去逛逛。

顺着墙根疾行三百步，突然有一个夜行衣冒出来，抓着她的胳膊，往更黑更深的地方冲去。

停在一间黑灯瞎火的屋子前，那姑娘向她皱皱眉头，一出口就是耸人听闻之言：“你什么都没看到，记住没有？！”

华英顿了顿：“没看到什么？”

姑娘：“……”

华英恍然，目光顺着她的脸往下，看到她拽得紧紧的右手中露出一截木头：“宿神木？”

姑娘：“……”

那姑娘见瞒不住了，犹豫着开口：“这东西非同小可，规烬很有可能就是它招来的！”

“你在何处找到的？”

“洛河东的丹房。”

话音刚落，一阵杂乱的跑步声由远及近，随即灯火从四面八方将她们围住。

“抓刺客！”

“快抓刺客！”

二人僵硬地对视着，就像约好要私奔，却还没出门就暴露了的书生和小姐。

夜行衣姑娘暗暗用衣袖将宿神木拢住，俏脸埋进她背后的阴影里。华英倒是一副无所谓的态度，坦然地任由人们看清她的面纱。

“是你？”无澜站在一簇火把下面，高大挺拔的身影披着黑袍，暗纹在光下微微浮动。他看到华英时也很意外。

然后躲在华英背后的姑娘也钻出来，朝他行礼作揖，眼眸倒映着天上新月。

“兰久姑娘也在？二位深夜造访城主府，所为何事？”

华英淡定地道：“我进来的时候没人拦着。”

兰久噗地一声，跟华英咬耳朵：“你行行好，不要连累看门的。”随后朝无澜一笑，“我正是有要紧的事来寻你。”

华英好整以暇地看她能编出什么“要紧的事”来，就见她朝无澜勾勾手指。等无澜靠近些后，把宿神木交了出去。

“这……”无澜眼中闪过一丝异色，让其余人都退下，才问，“你从何处得来？”

“洛河东的丹房。”

“洛河东从不让人进他的丹房，你怎么进去的？”无澜稍稍皱起眉头，黑眸直视着她。

“可我进去的时候也没人拦着呀。”兰久小小声挤出一句。

华英闭上左眼，另一只眼睛看着她悠悠带笑。

然而兰久扯了扯她的衣袖。她疑惑地敛神回头，发现无澜的目光变得异常灼亮，好像一堆炮仗和火焰凑在一起，轰地点燃。

他的手指在宿神木上“喀嚓”一捏，转身而去，袍角旋出了一股风。

“他怎么了？被几个擅离职守的下人给气到了？”兰久讪讪地问。

华英纠正道：“是被他的上司给气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