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婚女王 第2章 重逢

跟随守卫指引，伊丽莎白穿过庭院，一座座巨大的石塔投下阴影，更显得这里阴森可怖。她回望了一眼天空，无奈走入石塔，踏上狭窄螺旋的楼梯，迈进自己的囚室。

这是一个套房，被分隔为客厅、餐厅、卧室等几个房间，为身份尊贵的囚犯尽量保留一丝体面。当然相比公主平时居住的庄园府邸，这里毫无疑问是个简陋的牢房。六名陌生的侍女已经在房间里等候多时，见到伊丽莎白，纷纷恭敬地屈膝行礼。

加德纳主教也尾随其后，他依然板着脸，不知道内心在盘算什么阴谋诡计。他踏入房间，对伊丽莎白露出了一个诡异的微笑，“得知殿下要来，我特意为殿下做了精心的安排。殿下觉得这间房间怎么样呢？”

伊丽莎白环顾四周，石砖墙壁微微凹凸不平，木质家具极其简单，似乎并无特殊之处。夜幕降临，壁炉里火苗跃动，却也无法驱散此地的阴冷。

见伊丽莎白皱了皱眉，并不接话，加德纳盯着她的表情，继续说了下去，“不知殿下是否感到亲切呢？这间房间正是您的母亲安妮·博林住过的地方。”

如同被一条毒蛇咬住，伊丽莎白瞳孔收缩，随即又睁大了双眼。在伊丽莎白还不到三岁的时候，母亲安妮·博林王后就被父亲亨利八世国王以通奸罪为由投入伦敦塔，随后被无情地处决。从此以后，母亲这个词只给伊丽莎白留下温暖但零星的回忆，以及侍女们提到她时复杂又怜悯的目光。

加德纳看伊丽莎白的表情变了，脸上笑意加深，他一边说着一边踱步，虚空地注视着房间的一角，露出了怀念的表情，仿佛连环杀人犯重返现场，细细品味这份珍藏已久的快乐。“当时是多么震撼的消息啊，身为王后的安妮·博林，居然与足足五人通奸，从国王的近臣，到她自己的亲兄弟，啧啧……

伊丽莎白死死地盯住加德纳，艰难地发出声音，“你应该知道，我母亲是无辜的。我也没有罪。”

加德纳说道，“殿下可不要质疑法庭的公平审判。枢密院的大臣们寻找了各类书信证据，反复审讯，终于有人认罪了。最后陪审团一致认定，安妮·博林‘有罪’！”

壁炉的柴火烧得噼啪作响，把他的影子变成了一只张牙舞爪的野兽。室内的蜡烛左右飘忽，照在加德纳的脸上，留下忽明忽暗的阴影，像是恶魔的灵魂要从人类的躯壳中破茧而出。

伊丽莎白感到血液炽热了起来，她终于难以压抑愤怒，大声说道，“主教，我必须提醒你，我是先王的女儿，当今女王的妹妹。我的命运只由陛下亲自裁定，枢密院不能刑讯逼供我，也不能对我进行不公正的审判！现在，请你立刻离开！”

加德纳被公主这一反常态的强大气势震慑了，但他马上恢复了平静，冷冷地说道，“哼，这些话就留给审判你的枢密院吧！”然后大步转身离开。

伊丽莎白盯着他离开，扫了一眼面面相觑的侍女们，说道：“让我一个人待一会。”随后独自走进套房最内间的卧室，重重关上房门。

空气瞬间安静下来。伊丽莎白再也无法保持刚刚的坚强，倚靠着墙壁滑倒在地，双手环抱屈膝，将头埋在臂弯里，放声哭泣起来。她一路上都在人前做出坦然镇静的模样，直到现在独身一人，才真实体会到命运已露出寒意森森的獠牙。

她想起那些发生在伦敦塔的可怕故事：两位小王子神秘消失，幽灵在夜晚嬉笑着捉迷藏；倔强的文学家坦然赴死，行刑时飞溅的血液似乎还要写出新的篇章；美貌的王后不知检点，塔中还会传来她临刑前的尖叫痛哭；年少的女王在花季陨落，也许会在惨白的月光下触碰她未曾戴过的王冠……

还有母亲，可怜的安妮·博林。英格兰人都知道，安妮·博林聪明伶俐、野心勃勃，当时刚刚获得王后的冠冕，生下伊丽莎白公主后，还准备再生一个王子来满足国王的夙愿、稳固王后的地位，又怎么会通奸呢？一切只是因为国王另有新欢，想摆脱王后罢了。大臣们自然要想方设法地迎合上意，从指控王后到处决，仅仅用了26天。

当年母亲在这间房间里遭受冤屈的时候是何等的痛苦？当她的细颈贴上断头台的时候又是何种心情？难道命运真的如此不公，要让自己重复上一代人悲剧的命运？蒙冤的公主，她马上也要变成下一个可怕的故事了！伊丽莎白惊恐地想着。

冥冥中，她仿佛感受到母亲哀婉又温柔的目光，在同一个空间里注视着她。她仰望上方，小声地祷告，真希望目光和声音能穿透这厚重的石壁，穿过沉沉的夜空，直抵上帝的居所，来抚平她的不安，洗净她的冤屈。

突然，她倚靠的墙壁的另一侧传来一个模糊的声音，好像在喊，“伊丽莎白！莉兹！”

伊丽莎白听到这个声音，不由得心跳加速。这当然不会是上帝，会是谁呢？她站起身来，贴在墙上颤声问道，“是谁？谁在那儿？”

“在这儿。”墙壁的某个点发出了敲击的声响，那个声音似乎就在附近。伊丽莎白仔细分辨来源，双手在冰冷的石壁上轻轻摸索着，突然发现有一块石砖是松动的。她将那块石砖朝里推去，再往左挪动——视线穿过那砖块大小的空档，另一个房间的景象赫然出现在眼前。

一个青年正在隔壁房间望向这边，一头茂密的黑发，面庞瘦削到有点憔悴，下巴已经长出胡茬，薄薄的嘴唇微抿，鼻梁挺直，而那双黑色的眼睛依然发亮。

伊丽莎白与他四目相对，一时间惊讶地说不出话来。

两人沉默了一会儿，那青年动了动喉结，终于发出了干涩的声音，“莉兹，是我。”

伊丽莎白注视着那张熟悉的面容，终于轻轻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是你啊，罗伯特。”

“伊丽莎白，你怎么会在这里？”罗伯特·达德利有些不可置信地看着她。

伊丽莎白这才意识到，她刚刚哭过的眼眶还是红的，现在恐怕不会太好看。不由得轻咳一声，用手帕擦了擦眼角的泪痕。

罗伯特笑了笑，“不要紧的，伊丽莎白。看看我，已经在这里住了大半年，多狼狈啊。”

伊丽莎白微微一笑，稍稍放松了些，“没有的事。”她想起来罗伯特为什么会在伦敦塔里，叹了口气，“罗伯特，我听说你父亲和弟弟的事了。我很遗憾。”

伊丽莎白的弟弟爱德华国王去世后，家中再无男丁，理应由姐姐玛丽继位。然而，爱德华国王却跳过玛丽，把王位传给了旁系的简·格雷小姐。

罗伯特眼神暗了暗，摇了摇头，“我父亲反对玛丽即位，拥立简·格雷，失败以后必然是叛国罪，被捕判决死刑以后当即就执行，他自己也有心理准备。只是我弟弟刚刚和简结婚不到半年，他们都太年轻了……”

伊丽莎白点点头，“去年他们虽然被判了死刑，却还没有执行。要不是怀亚特叛乱，我想他们本来有希望再多活一段时间——说起来，我也是因为怀亚特才被抓起来的。”

“啊，怀亚特是为了拥立你才发起叛乱的吗？”罗伯特把声音压得更低了。

伊丽莎白眨了眨眼，“不不，怀亚特辩解说，他只是反对玛丽与西班牙人结婚。”她整理了一下胸前那绺红发，分析形势，“不过他却用了这么激进的手段，让人怀疑他有更大的目的。有书信证明简的父亲也参与了谋划，所以玛丽这才处死了简……”

说到这里，伊丽莎白也不由得感慨，自己的表侄女、年仅16岁的简·格雷，原本也是王族的支脉、尊贵的淑女，与诺森伯兰公爵达德利家族联姻，多么门当户对的圆满婚姻。然而公公谋反，让她仅仅登基9天就被废，父亲又再度谋反，终于断送了她的性命。

“如果怀亚特的目的是支持简·格雷，那这股势力已经都清除完了。怎么还会怀疑到你身上？”罗伯特问道。

“大概是玛丽多疑吧，毕竟我也是新教徒，况且我还是第一继承人，获益最大。有人是这么认为的，今天奉旨来押送我的拉德克里夫伯爵告诉我，叛徒中有人造谣说，曾给我写过信。但这不是事实。”伊丽莎白挑了挑眉，又回忆了今天的种种情况，皱眉说道，“还有加德纳主教，也许是他在从中捣鬼。”随后，她将今天的遭遇一一向罗伯特倾诉。

听到伊丽莎白慢吞吞地写信戏耍加德纳主教，罗伯特哈哈笑出声来；又听到主教居然对安妮·博林王后不敬，还威胁伊丽莎白，罗伯特气得在墙上锤了一拳，毫不客气地怒骂，“加德纳这个家伙，就是小人得志！先王亨利在位时，他就反对改革，只是忌惮国王的威严，阳奉阴违地参加新教仪式。后来等形势变了，他就慢慢暴露了嘴脸，现在更是目中无人，对我们新教徒毫不留情。要我说，他根本就是罗马教皇的一条狗！”

“嘘——小点声！”伊丽莎白虽然心里畅快了不少，但又担心外间的侍女听见。她等了片刻，见屋外没有反应，这才继续问罗伯特，“话说这个活动的石砖，你是怎么发现的？”

“不是我‘发现’的，而是我‘造成’的。”罗伯特有些得意地说，“之前你这间房间住的是吉尔福德，当然还有简·格雷。我们住了很久，每天就在同一个位置悄悄把这块石砖撬开，这样就可以说说话了。”

伊丽莎白摸了摸石砖边缘粗糙的接缝，想象达德利兄弟竟然在这森严的城堡里生生挖出一块砖大小的空隙，也算一件业绩，两人每天钻研石砖，那样子一定很有趣。她忍不住问道，“你怎么知道是我？”

罗伯特耸了耸肩，“我听到守卫说，你要进来了。我知道，你一定会住这间房间的。”

伊丽莎白想到，这间大套房只关押王后、女王之类的人物，而且她们都没有好下场，一时又有些低落。

“别担心。”罗伯特似乎看出了她心情的起伏，“你既然没有过错，就一定能恢复清白。今晚先好好吃饭休息，可不要自己先倒下了。”

“我才不会呢。”伊丽莎白终于露出了微笑，“你也保重，好邻居。”

“好邻居。”罗伯特也歪头笑了，“有需要的话，随时敲敲这块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