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天后,所有碎片化的信息最终在沈祁白那里被严谨地串联成一条无可辩驳的证据链:蔺淑华与许明远不仅情投意合,更已形成了稳定、公开且持续的共同居住事实。
当沈祁白将整理好的证据摘要递给潘越过目时,潘越看着那一条条清晰罗列的时间、地点、人证、物证时,也不禁咂舌。这几天,两人一个在明,一个在暗,一个严谨,一个跳脱。虽然方式略显下作,过程鸡飞狗跳,但竟意外地行之有效。尘埃落定,只待提交。
“这就……齐活了?”
“嗯。”沈祁白点头,看向潘越的眼神里,少了几分最初的审视,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复杂,“潘越,这次多谢。”
潘越被他这正式的道谢弄得有点不好意思,挠挠头:“客气什么……再说了,蔺阿姨也确实不地道。”
沈祁白看着他,忽然极淡地笑了一下。
法院传票送到蔺淑华手里那天,潘越正蹲在相亲角的老槐树下啃西瓜。听到消息,他啧了一声,心里有点说不清道不明的滋味。
开庭审理的那天,潘越也到场了。
庄严的法庭上,空气仿佛凝固了。沈祁白刚完成一轮逻辑严密的陈述,将蔺淑华隐瞒已婚事实、涉嫌重婚的证据链条清晰地呈现在法官面前。蔺阿姨脸色苍白地低着头,肩膀微微颤抖。潘越坐在旁听席,心情复杂,既为案子即将了结松口气,又为自己大半年的徒劳神伤。
就在法官准备询问被告方意见时,一直沉默的许叔异常坚定地举起了手。
“我……我有话要说。”
所有人都愣住了。沈祁白微微蹙眉,潘越更是伸长了脖子。得到允许后,许叔站起身,他身形不算高大,此刻却站得笔直。他没有看任何人,目光似乎穿越了时空,落在了遥远的过去。
“沈律师刚才说的……都对,也不对。”他的声音带着老年人特有的沙哑,却清晰地在法庭里回荡,“淑华她是结婚了,没错。她隐瞒了,也没错。但有一点错了——我从头到尾,知道。”
“嗡——” 法庭里响起一阵压抑的惊呼。
沈祁白镜片后的目光骤然锐利。潘越差点从椅子上跳起来。
许叔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用塑料袋仔细包好的旧笔记本,还有一部老款手机。他的手有些颤抖,但语气却异常平静:
“我和淑华,是四十多年前的恋人了。那时候,我们在陕北插队,她是知青里最漂亮的姑娘,我是当地土生土长的后生。”他脸上浮现出一抹温柔的笑意,“我们好了三年,偷偷摸摸的,约好了等她回城,就想办法把我带出去。”
“后来……她家里成分不好,为了不连累我,也为了她家人的前途,她听了家里的安排,回了城,很快嫁了人,就是那位赵先生。而我,也娶了父母安排的媳妇。”许叔的声音低沉下去,
“我们断了联系,几十年。”
他深吸一口气,继续说道:“直到去年,我在社区的老年大学又遇见了她。我们都老了,我老伴也早就不在了。聊起过去才知道,她当年嫁过去,日子并不好过,他家先生常年在外,感情早就淡了。我们……”
“为什么绕道以借相亲的名义再重新在一起?”沈祁白冷静地发问,试图将话题拉回法律焦点。
许叔抬起头,目光直直看向潘越,带着一种近乎执拗的坦诚,“我们都这把岁数了,不能像小年轻那样不管不顾。我儿子、闺女,都成家立业了,我们突然说要在一起,算怎么回事?跟孩子们说‘这是爸四十多年前的旧相好?’这不成了老不正经,让孩子们在街坊邻居面前抬不起头。后来听说社区有个相亲角。我们就想,借这个由头多好——‘经社区正规介绍认识的’,这话说出来多顺溜,人家问起来,我们也能挺直腰杆回话。说起这个,我老脸上臊得慌,这个事和小潘老师确实没关系,是我们自己想在一起的,我知道她法律上还是已婚,我知道这不对!但我们这个年纪了,还能活几年?我们就想……就想圆年轻时候一个梦,想堂堂正正地办个仪式,给彼此一个交代。”
他打开那个旧笔记本,里面夹着一张泛黄的黑白照片,一对青涩的年轻人紧紧靠在一起,笑容灿烂。
法庭上一片寂静。两位老人泣不成声。
一周后,判决书下来了。
潘越是从沈祁白那里得知最终结果的。当时他正蹲在老槐树下,心不在焉地给一位新住进来的老大爷登记信息,手机震动,屏幕上跳出沈祁白的名字。
他赶紧划开接听,语气是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喂?沈律,怎么样?”
电话那头,沈祁白的声音比平时多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快:“判决刚出。两人均构成重婚罪,但犯罪情节显著轻微,社会危害性不大,免予刑事处罚。”
潘越愣了两秒,随即彻底地呼出了一口气,一直悬在心头的那块大石头落了地。
“免予刑事处罚……那就是没事了?不用坐牢?”他确认道。
“嗯。法律上他们依然有罪,但无需承担牢狱或罚金。”沈祁白解释道,“这是目前情况下最好的结果。”
“太好了!真是太好了!”潘越忍不住对着电话嚷道,引得旁边的大爷侧目。他赶紧压低声音,“许叔和蔺阿姨他们知道了么?”
“刚通知他们的律师。两位老人情绪比较稳定,应该也能接受这个结果。”
有罪,但无罚。法律严厉地提醒着规则的界限,又奇异地带着某种慈悲。
潘越把目光投向远方,琢磨了一会那些宏大的、失意的、悲怆的爱情,继而又扎向了那片沸反盈天又活色生香的人间。
晚上,沈祁白破天荒地请潘越在社区边上的深夜馄饨摊吃宵夜。
潘越吸溜着热乎乎的馄饨,汤汁溅了一点在嘴角,他浑不在意地用手背抹掉,斜眼看着对面连吃路边摊都坐得笔直的沈祁白,忍不住嘴欠:
“整得跟跟吃法餐似的。”
沈祁白没接茬,只是拿起一次性筷子,仔细地掰开。
“这下你那六万块尾款是彻底没指望了。”沈祁白忽然开口,语气里听不出是陈述还是调侃。
潘越舀起一个馄饨,吹了吹气,浑不在意地摆摆手:“提那玩意儿干啥,成人之美,功德无量,懂吗?”
他说得大义凛然,仿佛之前那个为了尾款上蹿下跳的人不是他自己。
沈祁白没戳穿他,只是淡淡道:“嗯,觉悟很高。”
“你为什么要做红娘?”沈祁白冷不丁问了一句
潘越噎了一下,灌了口汽水:“干啥啥不行呗,而且看别人成双成对的,挺好。”他抹抹嘴,“那你呢?为啥当律师?还专打离婚官司?”潘越也就随口一问,他不指望从沈祁白嘴里听到什么真话。
沈祁白用纸巾慢条斯理地擦了擦嘴角。昏黄的光线柔和了他过于锋利的轮廓。他沉默了几秒,似乎在斟酌词句:“我选择专攻离婚诉讼,是因为见过太多在婚姻和感情里,被欺骗、被辜负、被困住的人。法律或许不能弥补情感的创伤,但至少应该帮他们在结束时,拿到应得的东西,保留一点体面,或者只是简单地帮他们从那团乱麻里挣脱出来。”
他的语气很平静,没有慷慨激昂,却带着一种沉甸甸的力量。
潘越似懂非懂地点点头。这一刻,他忽然觉得沈祁白好像也没那么不近人情。
“行吧,算你高尚。”潘越挥挥手,像是要打散这突然严肃起来的气氛,也像是要挥开自己心里那点被触动的东西。灌了口啤酒,咂咂嘴:“其实我感觉我当红娘挺好的,至少不用像你似的,天天见识人性的阴暗面。”
沈祁白看着他被啤酒浸润得亮晶晶的嘴唇和那双在夜色里依旧灵动的桃花眼,忽然极轻地笑了一下。
“是吗?”他推了推眼镜,语气恢复了平日里那点不动声色的调侃,“潘越,这两天你才是身处惊涛骇浪仍勇立潮头的人。”
潘越被噎得一愣,随即笑骂着把一颗花生米扔过去:“去你的!那还不是都拜你所赐!老子好好的金牌红娘,三天两头律所法院的跑。”
沈祁□□准地偏头躲过那颗花生米,眼底那点笑意在镜片后一闪而过。
“合作愉快,潘红娘。”他端起面前那杯早已凉透的茶水,像举杯致意。
“合作愉快,沈律。”潘越也拿起啤酒瓶,大大咧咧地跟他虚碰了一下,仰头灌下一大口。
冰凉的酒液滑入喉咙,潘越的心里却莫名有点发烫。这感觉很奇怪,像是经过一场混乱的战役,两个原本八竿子打不着的人在同一个战壕里滚了一身泥,此刻终于能坐下来,分享一支战后皱巴巴的烟。
“行了,饱了。”潘越拍拍肚子,故作轻松地站起来。
沈祁白也站起身,微微颔首:“谢谢……辛苦了。”
两人并肩走出馄饨摊那点昏黄的光晕,踏入更深的夜色里。晚风带着凉意,吹散了身上沾染的烟火气。路边,沈祁白的黑色轿车安静地停着。
该分道扬镳了。
潘越双手插在裤兜里,脚尖无意识地碾着地上的一个小石子,扯出一个惯常的、有点痞气的笑容:“那……我往这边儿,溜达回去,消消食儿。”
沈祁白看着他,沉默了一两秒才开口:“好。路上小心。”没有多余的客套,也没有“下次再见”的约定。案子结了,他们之间那根因共同目标而紧绷的弦,也随之松开。
潘越看着沈祁白拉开车门,坐进驾驶座,车窗缓缓升起,隔绝了那张没什么表情却格外好看的脸。引擎发出低沉的轰鸣,车子平稳地驶入车流,尾灯在夜色中划出两道红色的光痕,越来越远,最终消失在拐角。
周围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剩下夜风吹动树叶的沙沙声。潘越还站在原地,心里头那点空落落的感觉,非但没有随着沈祁白的离开而消失,反而像滴入清水里的墨汁丝丝缕缕地扩散开来。他习惯了身边有这个人的存在,习惯了和他并肩作战,习惯了被他算计又忍不住被他吸引。现在突然一切归位,他竟然有点不适应。
“啧。”他咂咂嘴,踢开了那颗碍眼的小石子,自言自语地嘟囔,“矫情什么劲儿。”夜风吹过,带着初夏独有的、微凉又躁动的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