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城五月的日头已然带上了点燥气,又加之相亲角里人头攒动,声势鼎沸,空气仿佛变得越发黏腻稠密了。潘越盘踞在老槐树底下那方最荫凉的宝地,像只占山为王的恶猫。方才搁在脚边的可乐还剩半瓶,他拿起来灌了一口,汽早就跑没了,没尝出半点爽利,他咂咂嘴,顺手把瓶子掷进旁边的垃圾桶,里面残余的褐色液体猛烈地晃荡了几下,几个残存的气泡窜上来,又迅速破开、湮灭,倒有几分像他自己如今的处境,心气儿早磨没了,就剩下个底子,晃荡着,上不来下不去的,悬而未决。
潘越时常为自己的时运不济扼腕,他二十岁大学毕业,随后考研,考公,考编一路高开低走,折戟沉沙,最后作为待业青年被社区就业规划处捞到相亲角,整天混在一群替儿女婚事操心的大爷大妈中间。
天注定让他干红娘这行。
他嘴贫人浪,但不油滑,马屁拍得不显山不漏水,却专往人心窝子里最舒坦的地方挠;他眼睛毒,看人准,懂得什么叫火候,从来话不说满,事不做绝,该糊涂的时候绝不精明,该递话的时候只消一句就能点到位。
他能混得风生水起,很大程度也得仰仗他爹妈给的那副好皮囊。他尚且年轻,轮廓还有点稚气,脸庞也还没被生活磋磨出过于硬朗的棱角。笑起来的时候会露出两颗小小的虎牙,一边一个,痞痞的,坏坏的,偏偏又带着股孩子气的纯良,让人没法真跟他生气。那双黑白分明的桃花眼看人时总像含着几分笑,黑褐色的瞳仁清亮如水,转动间显得格外机灵,甚至有点贼兮兮的,可他真心实意说些什么的时候,又真诚得让人心里发软,谁都愿意跟他亲近,他说合的姻缘,自然十有**能成。
他现在也偶尔会沉浸在自己去年管综英语,申论行测接连失利的痛心疾首之中,恨自己怎么就这么窝囊。可日子久了,倒也渐渐看开了,一来牵线搭桥成全好事是积德,二来撮合成了他能收个“喜烟喜糖”的情分,当然如果能牵上的是许叔和蔺阿姨那样的“大鱼”,他那笔介绍费也自然就水涨船高,够他潇洒好些时日。
念头刚冒尖,他人已经像上了发条的陀螺一样蹭地转了起来。潘越拨通了两位贵客的电话。
“许叔,我小潘啊。今儿天儿多好,您要不约上蔺阿姨,咱老地方坐坐?”他声音里带着恰到好处的热络,像刚出炉的糖炒栗子,暖烘烘的却不烫手,“就喝杯咖啡,随便聊聊。”
另一通电话更贴心:“蔺阿姨,许叔刚才还问我您最近忙不忙呢。您二位也该多见见面了,感情嘛,都是处出来的。”
三刻钟后,三人坐在了街角那家暖色调的咖啡馆里。
“许叔这人也太细致了。”潘越熟练地搅动着面前的摩卡。“上次听说您腰不好,转头就托人从云南带了膏药来,这心思细的。”
蔺阿姨抿嘴一笑,眼角的细纹舒展开来:“小潘你就会说好听的。”
“我这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实在。”潘越眨眨眼,话锋不着痕迹地一转,“说起来,前两天我路过金店,看见一对戒指特别适合二老。简约大方......”
许叔轻咳一声,手指在咖啡杯沿摩挲着:“这个……确实也该考虑了。”
“要我说,婚事不用太复杂。”潘越适时接话,声音放轻,“请几个至亲好友,在咱们社区小礼堂办个仪式就好。二老往那儿一站,就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小潘说得对。”许叔终于鼓起勇气,轻轻覆上蔺阿姨放在桌面的手,“咱们……就把事办了吧?”
潘越不动声色地呷了一口早已微凉的咖啡,眼角余光扫过对面两位长辈羞赧又欣喜的神情,心里那把小算盘已经噼里啪啦响得震天。
六万块的介绍费尾款,这回可算要扎扎实实地落袋为安了。
潘越买了单,回到相亲角那张已经伺候了他小半年的折叠马扎上,午后的日头正毒,他却觉得浑身舒坦,看哪个举着简历的大爷大妈都格外顺眼。他眯着眼睛,叼着根快化完的小布丁,心里正盘算着即将到手的六万块是先换辆小电驴还是先存起来等以后买车。周围是喧嚣的,家长们举着A4纸简历,像兜售稀缺商品一样交换着子女的条件。他身处漩涡中心,却有种奇异的抽离感。潘越享受这种置身其中又超然其外的感觉,这个安稳的小角落让他安心。
就在这片带着点尘土和汗味的喧嚣中,一股截然不同的气流毫无征兆地侵入了。
潘越若有所感,懒洋洋掀开眼皮。
视线穿过举着照片相互试探的人群缝隙,精准地捕捉到了那个异类。
那人就站在三五米开外,身形高挺,像一株误入灌木丛的白杨。剪裁极佳的铁灰色西装,一丝不苟地贴合着宽阔的肩线和窄韧的腰身,与周围的环境格格不入。阳光被他挺括的肩线裁开,在他周身勾勒出一道冷硬的轮廓光。
他似乎在寻找什么,目光平静地扫视着周围,眼神冷静而疏离。
潘越心里咯噔一下,不是害怕,而是一种被闯入领地的不爽,以及一种被过于漂亮事物突然击中的心跳失衡。潘越下意识地舔了舔唇角黏腻的糖渍,把嘴里快掉出来的雪糕棍顶到一边。
哪儿来的神仙?走错庙了吧?他腹诽。
然而那“神仙”的目光,在扫过一圈后,不偏不倚,稳稳地落在了他身上。
四目相对。
隔着纷乱的人影,隔着浮动的尘埃,隔着完全不同的两个世界。
那双藏在金丝边眼镜后的眼睛颜色很浅,里面没有任何情绪,只有纯粹的探究。目光沉甸甸的,带着一种无形的压力,让他这习惯了插科打诨的灵魂莫名安静了一瞬。
他看见那人微微蹙了下眉,像是确认了什么,然后便迈开了步子。
步伐不大,却极稳。他所过之处,喧闹的人群仿佛被一股无形的力量悄然分开,大爷大妈们摩西分海般给他让出一条窄道,好奇又略带敬畏地看着这个与他们画风迥异的男人。
潘越看着对方径直朝自己走来,越走越近,甚至近到能闻到他身上那股清冽的雪松冷香。
他终于站定在潘越面前,投下的阴影将潘越整个人都笼罩了进去。潘越不得眯起眼睛看他。逆着光,对方的面部线条显得更加清晰利落。
男人没有说话,只是用那双冷冽的眼睛将他从头到脚,又从脚到头,缓慢地、仔细地扫视了一遍。
潘越被他看得浑身不自在,那点不爽和莫名的心跳加速混合在一起,化成了一种近乎挑衅的勇气。他扯了扯嘴角,率先打破了这令人窒息的沉默,用他那口带着痞气的京片子:
“您哪位?也是来挂牌的?”他眼神往对方手腕上那块价值不菲的爱彼瞟了瞟,心里嘀咕:这主儿还需要相亲?
男人闻言,眉梢几不可察地动了一下。似乎是没料到对方会是这样的反应。他没有回答潘越的调侃,只是缓缓抬起手。
那只手指节分明,修长干净,指甲修剪得圆润整齐。他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张纯白色的名片,动作简洁而精准地递到潘越眼前。
“沈祁白。”他开口,声音如同他的外表,低沉,平稳,没有一丝多余的波澜,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分量,“律师。”
潘越的视线那张端方硬挺的名片上。
桓晋律师事务所,高级合伙人。
他心里那点玩笑的心思瞬间被这几个字砸得烟消云散。
律师?
来找他?
“潘先生。”沈祁白开口,带着公事公办的疏离,“看来你最近业务繁忙,成果斐然。”
潘越干笑着客套了两句,心里直打鼓。
沈祁白没接他的茬,只是从西装内袋里取出一个薄薄的文件夹,但并没有打开。
“我这次来,是想向你了解一个人。”他镜片后的目光锐利起来,“蔺淑华,蔺女士。是你撮合的她与许明远先生,没错吧?”
潘越心里那另外一半得意也瞬间蒸发得干干净净,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蔺阿姨?她能和什么官司扯上关系?
“是……是我撮合的。蔺阿姨和许叔,情投意合……”潘越试图强调。
沈祁白直接打断了他,语气没有任何波澜,却字字如锤:
“很好。蔺女士的原配丈夫目前正在澳洲。他委托我以涉嫌重婚罪起诉蔺淑华女士。”
他微微前倾,那股冷冽的雪松气息压迫感十足:
“潘先生,我们可以谈谈吗?”
潘越的脑子里嗡嗡作响,只剩下一个念头在疯狂盘旋——
老子的尾款。
蔺阿姨和许叔这桩媒,潘越前前后后忙活了小半年,好不容易才把两位金主哄得定下终身,眼看那六万块的谢媒礼就要稳稳落进口袋了,这节骨眼上怎么能出岔子!
他猛地回过神来,脸上瞬间堆起那种他惯用的、带着点讨好又透着几分亲昵的笑容,身子往前凑了凑,压低了声音:
“哎哟喂,沈律师!沈哥!您看这事儿闹的……这里头肯定有误会!”他边说边下意识地搓着手,眼神快速瞟着四周,生怕被哪个耳尖的大爷大妈听了去,坏了他的商业信誉。
“蔺阿姨那人我了解!她亲口跟我说老伴儿走了好些年了,一个人孤零零的,这才想找个伴儿!许叔也是老实人,这俩人绝对是正经八百地想搭伙过日子,怎么可能扯上重婚呢?”
沈祁白静静地听着他这番毫苍白的“辩解”,既没反驳,也没认同。
“潘先生,”待潘越说完,沈祁白才不紧不慢地开口,语气依旧平稳,“你确定,蔺女士在委托你时,明确表示其婚姻状态为‘丧偶’?”
“千真万确!”潘越拍着胸脯保证,恨不得对天发誓,“我们这行讲究的就是诚信!”
沈祁白几不可察地挑了挑眉,潘越的心也跟着七上八下。
“根据程序,我需要核实你这边掌握的所有与蔺女士相关的资料和信息。”沈祁白看着他,语气听不出喜怒,“这关系到案件定性,也关系到你作为中介方,是否需要承担相应的连带责任。”
“配合!绝对配合!”潘越点头如捣蒜,脸上挤出更殷勤的笑容,“沈律师您需要什么,尽管开口!我这儿的资料,蔺阿姨登记的信息,还有我跟他们沟通的记录,只要您需要,我立马整理给您!只求您……”他顿了顿,声音又压低了几分,带着点恳求,“只求您稍微……稍微顾及一下我们这儿的实际情况,毕竟促成一段姻缘也不容易,您说对吧?”
他这话说得拐弯抹角,核心意思却再明白不过:您查您的,但行行好低调点,别把我这的客户都吓飞了。
沈祁白眼底深处掠过一丝极淡的、难以察觉的玩味。他没答应,也没拒绝,只是淡淡道:
“资料越详尽,越能尽快厘清事实。对你,对所有人,都好。”
他刻意在“对你”二字上,落下了微不可闻的重音。
潘越立刻像抓住了救命稻草,连连点头:“明白!明白!我懂!沈律师您放心,我这就回去整理,保证给您弄得明明白白的!”
他现在满心只想赶紧把这位煞神打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