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 第2章 下

09

厓先生，或者说，在我的人形面前，他告诉了我他的名字——厓二。一个简单又有点特别的名字。

一种极其罕见的早衰症伴随免疫缺陷的变种，导致他全身器官都在以一种缓慢但不可逆转的速度衰竭，同时伴随着毛发色素脱失，这便是他白发的由来。现代医学能做的，只是尽量延缓这个过程，用各种仪器和药物为他争取时间。

"他们说，我大概还有三个月。"他说这话时，语气平静得像在讨论窗外的天气，手指依然有一下没一下地梳理着我的头发，指尖冰凉。

“所以，小梵，我当时不是想骗你。我只是……以为自己能撑过去，然后带你回家。”

我伏在他膝上，感受着他薄薄病号服下凸出的骨骼和缺乏活力的僵硬肌肉。三个月。对于人类来说很短，对于等待的猫来说，很长。但对我来说，足够了。

“我要救你。”我抬起头，再次重复，语气笃定。

我的“力量”源于生命本身，是磅礴的生机。它可以滋养万物，修复损伤，驱逐衰败。代价并非没有，过度使用会让我虚弱，甚至暂时退回幼猫的形态，但比起厓二的生命，这代价微不足道。

他没有问“怎么救”或者“为什么”，只深深地看着我，那双漂亮的黑眼睛里像是落入了星子，亮得惊人。

他轻轻“嗯”了一声，带着全然的信任。

从那天起，我白天以黑猫的形态陪伴在他身边，寸步不离，疗养院的医生和护士们似乎也默认了这只通人性的黑猫是厓先生重要的“精神慰藉品”，只要不影响治疗，便由着我去。

到了夜晚，病房门锁落定，我便会在飘窗边化为人形。厓二会提前挪到床上，靠着枕头，安静地等待。我跪坐在他身侧，将他冰冷的手握在掌心，或者将指尖轻轻抵在他的心口。

“力量”缓慢而坚定地传输过去，每次结束，我会感到疲惫，耳朵和尾巴的毛都会有些蓬。而厓二的脸色则会明显好上一些，唇瓣染上淡粉，手脚也不再是那种令人心慌的冰凉。

他会在结束治疗后，轻轻把猫形态的我搂进怀里，一点一点抚摸着我的身体。

我舔舔他依旧苍白纤细但似乎有了点力气的手指，满意地喵呜了一声。

10

变化是缓慢但切实发生的。

例行检查时，医生惊讶地发现厓二几项关键指标出现了好转，虽然幅度不大，但趋势是向上的。他们将其归功于最新的治疗方案和“良好的心态”，毕竟，厓先生最近似乎精神了很多，甚至能在旁人的搀扶下，短暂地下地站立一会儿。

那个之前在寻找厓二的路上遇到的男人——后来我知道他叫林淮，是厓二为数不多的朋友——更是惊喜万分，每次来都咋咋呼呼的。

“厓哥，你脸色好多了！我就说你会没事的！”他放轻力气拍着厓二的肩膀，又小心翼翼地看向窝在旁边的我，“是不是这只小猫带来的好运？哎呀，早知道我当初就该死死抱住它不放手！”

厓二只是淡淡地笑，伸手把我捞进怀里，：“嗯，是小梵。”

我在他怀里找了个舒服的位置趴好，尾巴尖轻轻晃动。只有我知道，那不是运气。

疗养院的白色日子像被浸泡在缓慢流动的琥珀里。我白天是厓二怀中一团沉默的黑影，夜晚则化作他生命之火的添薪者。

“力量”的消耗比预想中更快。每一次治疗结束，虚脱感都如潮水般涌来。我的身体在悄然缩小，原本矫健的成年猫体型，渐渐带上了幼猫的轮廓，连叫声都变得细软了些。耳朵和尾巴的毛发失去了部分光泽，显得有些恹恹的。

厓二敏锐察觉到了。

在一次治疗结束后，他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让我变回猫形休息，而是用那双恢复了些许神采的黑眼睛紧紧盯着我，手指轻抚过我明显变小了的爪子。

“小梵，”他的声音带着不易察觉的颤抖，“你救我，要付出什么代价？”

我歪头，蹭了蹭他的掌心，用满不在乎的语气传音给他：“一点'力量'而已。睡一觉就好。”事实上，每次沉睡的时间都在变长，恢复却越来越慢。

他沉默地看了我很久，久到窗外的夜色都仿佛凝固了。然后，他轻轻把我揽进怀里，像抱着一个易碎的珍宝。我能听到他胸腔里那颗心脏的跳动，比之前有力了许多。

“……如果是要以你的生命为代价，我不如去死。”

我看着他的眼睛，那里映照着我如今略显稚嫩的猫脸。凑上前，用鼻尖蹭了蹭他的下巴，发出细微的呼噜声。

“喵。”我应了一声。

11

一个阳光好得不像话的下午，厓二在林淮的搀扶下，第一次真正意义上地走出了病房，来到了疗养院后面的小花园——也是我们当初重逢的地方。

他坐在长椅上，我蹲在他的脚边。阳光透过树叶的缝隙，在他白色的发丝上和蓝白条纹的病号服上投下斑驳的光点。他微微仰起脸，感受着阳光的温度，长长的睫毛在苍白的脸颊上投下小片阴影。

“阳光真好。”他轻声说，像是在自言自语，又像是在对我说。

“喵。”我应和着，跳上长椅，紧挨着他坐下。他身上的冷香在阳光的烘烤下，似乎也带上了一丝暖意。

他伸出手，轻轻抚摸我的脊背。我能感觉到他指尖的温度，不再是那种浸入骨髓的冰凉，而是带着属于活人的温度。

“小梵，”他低下头，看着我，眼睛里有细碎的光在跳动，“等我再好一点，我们就回家。”

“我带你回真正的家。”

在确定周围没有任何人后，我化成人形，快速在他脸上亲了一口。

那轻轻的一触，像一片羽毛拂过。

厓二愣住了，他脸上原本被阳光镀上的浅淡血色，似乎深了一些。他没有躲闪，只是静静地看着我。

半晌，他抬起手，指尖轻轻碰了碰刚才被我亲过的地方，那里仿佛还残留着一点点不属于他的温度。

“..…小梵？”他的声音很轻，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疑惑，又或许，是别的什么。

我看着他，歪了歪头，难得带了一点坏心思，猫尾在身后扫了扫：“不可以吗？”

他摇了摇头，慢慢笑起来，像冰雪初融时绽开的一朵花。

“没有。”他顿了顿，补充，“只是……有点意外。”

我重新伏回他的膝头，以猫的形态。温暖的阳光晒得我的皮毛发烫。我们都知道这一个吻带来的意义，也都默认着接受。

静谧而温暖的午后。蝉鸣在树梢间鼓噪，却并不让人觉得烦躁，反而衬得这一刻愈发安宁。

黑梵。厓二。

我细细咀嚼着这两个名字，多么般配，多么幸福。

12

意外还是发生了。

随着厓二身体的持续好转，我消耗的“力量”已接近临界点。夜晚的治疗变得愈发艰难，维持人形的时间也越来越短。有一次，治疗刚进行到一半，我甚至无法控制地直接变回了幼猫形态，虚弱地瘫软在厓二的枕边，连抬起爪子的力气都没有。

厓二吓坏了，苍白的脸上瞬间褪尽血色，他手忙脚乱地把我捧在掌心，声音抖得不成样子：“小梵！小梵！”

我勉强睁开沉重的眼皮，看了他一眼，想让他别担心，却只发出了一声微弱的：“咪呜。”

那晚，他没有叫医生，只是把我紧紧捂在胸口，一整夜都没有合眼。我能感觉到他胸腔里急促的心跳，以及落在毛发间温热潮湿的触感。

糟糕，又让他哭了。

13

自那晚我力竭虚脱后，厓二对我的治疗表现出了前所未有的抗拒。

夜幕降临，病房再次只剩下我们。我没有像往常一样立刻化形，只是蹲在枕边看着他。厓二靠在床头，避开我的视线，手指无意识地揪着雪白的被单，唇抿得发白。

“今晚算了。”他声音干涩。

我凑过去，用头顶蹭了蹭他紧绷的手背。

“喵。”——不行。

“你会撑不住的！”他猛地转回头，眼底是压抑不住的恐慌和痛楚：“我看着你一点点变小，看着你连走路都摇晃……小梵，你告诉我……代价到底是什么？”

微光闪过，我再次化为人形。

这一次，身形看起来只有人类孩童大小，黑发垂在肩头，猫耳和尾巴无力地耷拉着，连病号服都显得空荡。我跪坐在他身边，伸出明显小了一圈的手，固执地抓住他冰凉的手指。

空气凝滞，只有监护仪规律的滴答声。

“不是命。”我最终开口：“是'时间'。”

他愣住。

“消耗'力量'，会让我退回更年幼的状态，成长被逆转……可能需要很久很久，才能恢复。”我尽量解释得简单：“但不会死。”

厓二的呼吸急促起来，他看着我，像是要分辨我话语中的真假。

“所以，”我凑近他，气息交缠：“让我救你。你活着，我才能有时间慢慢长大。”

厓二闭上了眼，长长的睫毛剧烈颤抖着。突然，他猛地睁开眼，一把将我紧紧抱在怀里。

他的怀抱带着药味的清苦和那份独特的冷香，还有轻微的、无法抑制的颤抖。

“……我相信你。”

14

我陷入了一片温暖的黑暗。

这里没有时间，没有空间，只有精纯的、磅礴的生命能量在缓缓流淌，滋养着我近乎干涸的核心。仿佛回到了最初，我还是只懵懂的小猫，在阳光下打盹，做着光怪陆离的梦。

不知过了多久，意识才像退潮般缓缓回归。

……这是哪？我在做什么？我为什么会在这？

首先感受到的是一股浓郁的冷香，它们紧紧包裹着我，然后是从皮肤传来的稳定而有力的心跳声。

我艰难睁开眼。

一张放大且担忧的脸映入眼帘。脸色是健康的白皙，透着淡淡红润，嘴唇是自然的绯色，唇下缀着一颗小痣，头发素白，漂亮得像是传说中落入人间的天使。

好漂亮的人。我下意识感叹，然后猛地反应过来，这是……厓二？

啊。

想起来了。

和厓二发生争执的那个夜晚，恰好也是最后一次的治疗，将自己最后的“力量”都输送过去后，我就陷入了昏迷。

看样子，治疗成功了？！

不过，我有点疑惑。

“力量”的恢复有这么快吗？是错觉吗？总感觉时间并没有过多久。而且我身体好像并不是预想的奶猫形态……

“小梵？”

厓二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的沙哑，他松开一点距离，轻轻摸上我的头，指尖温暖，带着激动的微颤：“你醒了？”

“喵……”我动了动，刚想说点什么，一个熟悉又陌生的声音就从旁边传来，带着几分如释重负和慵懒：

“喵呜——总算醒了。你再不醒，这个人类怕是要把眼泪流干了。”

我猛地转过头，看向声音来源——

病房的飘窗上，那只我曾经告别过的、橘黄色的猫，正揣着前爪，悠闲地蹲坐在那里，尾巴尖有一搭没一搭地晃着。它的眼睛是澄澈的琥珀色，此刻正带着一种“真是拿你们没办法”的神情看着我们。

橘猫？

它怎么会在这里？

这又是怎么一回事？

厓二顺着我的目光看去，啊了一声，轻声解释道：“它是前几天你昏迷后突然出现在窗外的……我觉得，你们应该是同类，就让它进来了。”

橘猫打了个大大的哈欠，慢悠悠地说：“别这么看着我，帮了一点小忙而已。”

“你把自己搞成这副德行，如果真的退回奶猫了，没个几十年都养不回来。到时候还怎么和你的人类甜甜蜜蜜？”

语气听起来颇有点恨铁不成钢。

两道目光同时看向我，我默默低下了头，又默默抬起来，讨好地蹭了蹭身边的人：“其实我也不知道需要那么久……别这样看着我嘛，现在不是好好的吗？”

勉强哄了一下爱掉小珍珠的人类，我转向正在舔毛的橘猫：

“那么，我想知道，你为什么要帮助我？这么热心？”

橘猫停下舔毛的动作，眼神躲闪却又别扭地看着我们，哼唧了半天，终于开口：

“……你上次给的猫条，很好吃，猫喜欢。”

这是对厓二说的。

“还有你，之前让给我的那条火腿肠，也很好吃。“

这是对我说的。

我抬头看向厓二，他愣了一下，随即眼中漾开温柔的笑意。

他伸出手，轻轻揉了揉橘猫的脑袋：“如果你想的话，我可以为你找一个合适的收养人。”

橘猫似乎有些不好意思，喉咙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尾巴尖愉快地翘了翘。

15

出院的日子定在了初秋。

天气转凉，疗养院花园里的树叶边缘染上了些许金黄。

厓二换下了穿了太久的蓝白条纹病号服，穿上了一件柔软的米白色毛衣和黑色长裤。他站在病房中央，身形依旧清瘦，却不显脆弱，挺拔如一棵重新焕发生机的白杨。

林淮忙前忙后地收拾着东西，嘴里絮絮叨叨说着回家后的注意事项，脚边还跟着一只橘猫——是橘猫，厓二说的合适的收养人，就是他。

我跟着林淮一起帮忙收拾东西——力量已经回来了，我干脆化成青年人形陪着厓二，身份是网上认识的朋友。虽然刚出现在林淮面前时被他盯着眼睛沉思了很久，且在之后厓二告知他黑猫已经跑走时他露出了一种“我懂”的奇妙眼神，但总之无伤大雅。

厓二走上前想要帮点忙，却被我和林淮同时摁到飘窗的椅子上。

“哥哥，你病刚好，这些事情我们……”

话音未落，我的背后也有了一股推力，是林淮摁着我坐到了厓二对面的椅子上：“梵先生，赶了这么久的路过来，你也休息一下。”

……哦，我的身份里还有一个设定是从外地赶过来的。

我朝这个善良的人类笑着道了声谢，转头看向厓二。

窗外，秋风拂过，带起几片早落的黄叶。

“要出去逛逛吗？哥哥。”

哥哥，是我在思考怎么称呼厓二时福至心灵想起的一个词。不管合不合适，猫就要这么叫，他在脸红几次后也勉强适应了。

厓二还没开口，林淮已经在旁边笑着说：“你们去吧，这里马上收拾好了，我让人在院门口等着你们，逛完直接出去就行。”

我们对视一眼，默契地站起身。

16

疗养院的小径铺满了金色的落叶，踩上去沙沙作响。厓二走在我身边，步履平稳，不再需要任何支撑。秋风撩起他银白的发丝，阳光为他镀上一层柔和的光晕。

“其实我一直有一个问题还没问过你。”

他突然开口，我疑惑地“嗯？”了一声。

“当时我以为自己没剩多少时间，就想着让别人去带你回家，起码能给你一个安稳的生活。他们平均一个星期都会去一次那个地方，但从来没有见过你。”

“原本我很不理解，也很着急，甚至以为你出了什么意外。直到刚才才想明白。”

“小梵，你是故意的？”

我停下脚步，落叶在脚下发出清脆的碎裂声。

厓二站在我面前，秋日的阳光穿过他的睫毛，在他脸上投下细小的阴影。他的眼睛很亮，像是早已知道答案，却依然想听我亲口说出来。

“是。”我坦然承认：“我躲起来了。”

那些被派来找我的人，我总能提前察觉。我会躲在墙头茂密的草丛后，或是钻进附近废弃的院墙缝隙里。我看着他们提着猫包、拿着猫粮，在我和厓二常相见的地方驻足、呼唤，然后空手而归。

“为什么？”他轻声问，眼里有不解，但更多的是某种正在缓缓凝聚的温柔。

我伸手接住一片旋转落下的银杏叶，指尖捻着叶柄转动。

“因为你说的是'等我下次来，就带你走'。”我抬眼看他，一字一句地重复他当初的承诺：“你说的是'你'，不是'别人'。”

猫很固执，猫只认你。

风忽然大了一些，卷起满地金黄。厓二的白发被风吹乱，他微微眯起眼，看了我很久。然后，他伸出手，不是牵我，而是轻轻碰了碰我头顶——那里，在人类形态下并不会出现，但此刻因情绪波动而若隐若现的猫耳尖。

“傻猫。”他叹了口气，却是笑着说。

我低头，抚上他的腰侧，同时吻住了他的唇：“哼。”

猫的世界，你不懂。

end.

哥其实是个隐藏的有钱人（？）所以一人一猫后面的日常大概就是全世界跑然后吃吃喝喝谈恋爱，就这样幸福的生活下去啦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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