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完后,房间安静了一瞬,烛光微微摇曳,屋外蛙鸣水流之声隐隐传来,好似一曲乐章。
嗒的一声轻响,是碗放在桌上的声音,瞬间将沈玉飘飞的思绪拉了回来。
顾行知放下碗,道:“你对你以前的事情有一点印象吗?”
沈玉有瞬间的迟疑,但很快直接摇了摇头。
顾行知将这一瞬间的迟疑看在眼中,却没说话。
他站起身,往外走去,沈玉直起身,目光随着他移动,心下突然有些惴惴不安。
这人,不会生气了吧?
但很快,顾行知的行动告诉他生气是不存在的,只想快点收拾完家务烧水洗澡睡觉是真的。
“有什么事明天再说,今天有些累了,你先洗吧,我把厨房收拾了。”
沈玉就稀里糊涂地抱着衣服去洗澡了,水用的是院子里晒了一下午的水,现在天气愈发炎热,水一个下午晒下来还有些烫,这会儿还是温凉的,用来冲澡正好。
他洗完澡出来,散落的碎发上还滴着水,顾行知就这皎洁的月光看清他身上洗的发白不合身的衣服,也不知是不是身段风流的缘故,这样的衣裳穿在他身上依旧有一种赏心悦目之感,难怪说有些人就是罩着麻袋都能去走秀。
该给人做两件衣服了。
再看一眼摆在大厅角落的床。
嗯,睡觉的位置也得换。
顾行知打了个哈欠,拿着衣服进了简易洗漱间,快速冲洗了一下,回房后将明天要准备的东西再清点了一遍,等头发差不多干了,便倒头睡下。
一墙之隔的沈玉却辗转难眠了,所以……这人到底要不要留他啊?也不给个准话,可恶!
但他没可恶多久,眼皮就开始打他,迷迷瞪瞪就睡了过去。
一夜无梦。
第二日,天没亮,顾行知就起床,洗漱完毕后,简单做了顿咸菜配清粥,再煮四个鸡蛋,吃了两碗,剩下大半用锅盖罩起,又放了二十文钱在灶台上。他看了眼还在熟睡的人,便挑着担,迎着清冽的晨风,在微亮的天亮里走上了乡间小道。
第一站,依旧是石湖村。
刚到辰时,石湖村的村人都是刚起不久,大多数人家都在吃早饭,有些人蹲在自家门口吃,还有些人端着碗和人站在大院子里边聊闲话边吃。
这时,就看到一位清俊的年轻人挑着货单走过来,年轻人穿着灰色的粗布短打,半长的乌发简单地挽了个高马尾,手肘和脚踝上都缠了一圈布条,既可以将袖口裤脚束住,又能保护关节,整个人看起来十分干净干练。
他挑的货担层数也不多,不如其他货郎那样恨不得叠起十二层宝塔,将南来北往所有好物都收纳其中,头上还要插两三个玩具,好吸引孩童竞相跟随,他只挑了个八层的货担,旁边还挂着两把扫帚,货担上也琳琅满目摆放着货物,并不空余。
村民们还在观望的时候,就见到刚刚还和他们闲聊的刘婶子直接迎了上去,嘴里还惊喜道:“哟,还真今天就来了?我要的那两把扫把和镰刀给我带来了吗?”
顾行知刚刚把货担放下,用搭在肩上的布巾擦了一下汗,笑道:“带了,您是德贵家的刘二婶是吗?两把扫把一把镰刀,扫把十文一把,镰刀四十五文。”
刘婶子听完,很大的哎呀一声,把旁边人的目光都吸引了过来,还以为出了什么事,就听她道:“这真真比自己亲自去买还实惠啊!”
旁边有人问道:“你在说啥子?什么实惠不实惠的?”
刘婶子就兴冲冲和他们解释起来,自己前些天是怎么看到顾行知挑担过来送货的,又打听到他这儿买便宜,前天正好想到家里缺了扫把和镰刀,就试着去陈秀才那儿,让他给自己记下了,没想到今儿一大早就给送来了。
“瞧瞧,瞧瞧,这扫把做得结实好看,只要十文一把哩,我前些天问李老汉能不能给我编两把,他张口就要我十三文钱一把,比城里贩子卖得都黑心!”刘嫂子先是炫耀,又是愤愤不平道。
周围人都是被她的热闹劲儿吸引过来,有人道:“这镰刀只要四十五文?我前两天也进城去买了把,要我四十八文钱,咋这送上门的更便宜?”
“刘大嗓门,你说的什么去陈秀才那儿记下,和陈秀才有啥子关系。”
见有人把目光看向自己,顾行知淡淡一笑,十分亲和,道:“各位父老乡亲,我是前面清水村的顾行知,刚开始做一些小本买卖,为了给到各位乡亲方便和实惠,也为了做起我的口碑和生意,我保证在品质为前提下,我这儿货品给大家的价格绝对比市场价低,不会让大家吃亏上当。”
“此外,我这儿还提供下单送货上门。”
见村民们听不懂,顾行知又耐心详细解释了一番何为下单和送货上门。
“那你这下蛋要钱吗?”
顾行知淡定解释道:“是下单,不是蛋,不要钱。”
“还有这好事?俺咋不信嘞。”
“阿叔要是不信可以去陈秀才那儿下单试试,我每四日来一次。”
“那要提前给你钱不?你怕不是来骗钱的吧?”
“您放心,不用提前给钱,我把东西给带来后,再一手交钱一手交货。”
“哎,你这桃花酥卖不,我家孙孙要吃。”
“婶子这个是后面村子人订下的,不买,您要我下次给带。”
“哎呀,你们这还担心啥啊,我这不都给你们试过了吗,那是真有用!瞧瞧,瞧瞧,东西都到我手里了!”
在刘婶子不遗余力的宣传下,加上又有几人过来拿他们订下的东西,村口这块空地上越来越热闹,俨然快把半个村子的人都吸引来了。
顾行知的货担里还新添了不少玩具零嘴,村里小孩跟着大人来后,一个两个央着父母要买,大人们通常也敌不过自家娃娃可怜兮兮的眼神,便给买了。
然后大人们发现,顾行知这里的日用品都十分物美价廉,竟比他们自己去城里挑选得好,价格还低个一二文钱。
不知不觉过去了一个时辰,顾行知的货担清空了三分之一,几乎每个来的人都或多或少买上了一些东西,只是也有人可惜,顾行知货担里的货品种类少了,不过这也不怪,毕竟人家刚刚起步做货郎,总有想不到的地方。
对此,顾行知只含笑道,以后东西会更齐全,若他们还有什么缺的,就去陈秀才处说一声,下次来的时候一准给捎带来。
那如过年一般热闹的场面散了后,村民忙地里的活去了,唯有一些小孩还恋恋不舍地跟在顾行知身后,问他下回来能不能带某某铺子的糖葫芦还有泥人弹弓什么的,还有个小女孩想要一朵绢花。
顾行知哄了那些小孩几句,又各自分了他们一些糖块,才让他们心满意足地走了。
等忙完了这些,顾行知走到陈秀才家院子外,把货担放下,陈秀才也迎了出来。
在去村口卖货之前,他们俩就碰过一面,顾行知问陈秀才还继不继续做这个,陈秀才默默点点头,道:“某母亲已知晓了,不为五斗米折腰半辈子了,老了还要守着这口骨气,骨气能让缸中生米,肚里温饱吗?”
这会儿,陈秀才递了一碗水给顾行知,既然打算还帮顾行知做事,那态度自然要比之前热络一些。而且他也看明白了,顾行知虽说卖东西价格低了一些,但绝对拿捏着一个度,绝不让自己亏钱,再加上卖出去的多,那也是很有得赚的,他也算是明白了书中“薄利多销”这个词的意思了。
他笑道:“顾兄弟这生意是做出起色了,前两天也有个货郎挑担来了村子里,他那货担上的物什比你多出许多,只是价儿也贵上不少,乡亲们也买了一些,但都觉得不如赶集的时候去镇上城里买,能省几文钱也是省的,今儿你一来倒是全买了。”他语气中颇是感叹,他以前自恃书生傲气,不事生产,不知赚钱的难处,直到这次放下身段帮顾行知做事,才知几文钱也是钱,花起来简单,赚进兜里可不容易。
当然,他能有这感悟,也是在帮顾行知做事后,他也曾去别的地方探听过有没有合适的活儿干,然后碰壁了,一下又发现不仅赚钱难,想找个合心意的工作也难。
顾行知接过水不语,一边喝着一边打量陈秀才家的地理位置。
陈秀才家位于村中心,他们村是典型的那种聚于一块平地,然后零星几个四散开来,而在村中心靠村前处有一块平地场子,村民们日常聚集于此闲聊,还能在场地上晾晒被子菜干等。
而陈秀才家还有点得天独厚,他家处在进出村的必经之路,院门前就是一块大平地,铺了点青石板,场地中间有口井,旁边是几株枝繁叶茂的大树,遮蔽处一片清凉地,时常会有人拿着蒲扇坐在那处的石块上纳凉午憩。
顾行知喝下最后一口水,把碗还给了陈秀才,道:“陈秀才,你不是觉得只做写木板的活赚的少吗,不若我再给你加点活,工钱也给你提起来。”
其实那想法他早就有了,可惜之前手头紧,只能顾着进货的花销,他本打算再过段时间实施,托了苏二公子的福,手头宽裕了,还有齐家那批货,此时不抓紧时间抓住机会行事,更待何时?
陈秀才一愣,有些激动道:“请说!”
顾行知就拉着陈秀才在他家门口比划起来,商议了许久,等到接近午时了才告辞。
陈秀才脑子有些木,这会儿也不懂顺势留人吃个饭,就把顾行知送走了,等人都挑着货担离开了村,他才反应过来。
咦,他是不是应该留自家小东家吃口饭?
从陈秀才那里出去,再到周家村时,已经正午了。
顾行知先去了周幼学家中,由后者带着去把村中几户人家下单的东西送过去,成交得也很顺利,只是其中一户人家临了又想再便宜一点,顾行知没同意,就撒泼不要了,还把两人赶出去。
周幼学有些惭愧,恼道:“明明提前说好了,价钱也已够便宜了……”
顾行知倒是无所谓,安抚他道:“好了,多大点事,他下次要还来你这里订什么东西,你别理会就成。”
从他决定用这个方法积累客源开始,他就料到会有这种情况,毕竟得寸进尺是人的劣根性,很多从底层创业的小老板或多或少都遇到过这种占便宜没够还出尔反尔的客人,遇到时气人也是真气人,不过这种人你要是和他较劲你就输了,毕竟人家什么都没损失,你手里压着货不说,还要气坏身体,与其如此不如先把手里的货处理了,回本才是正事。
不过,这样的人,顾行知从不惯他第二次。
他不缺客人,手里的东西也不愁卖,这就是他的底气。
这会儿是中午,不如早上在石湖村那样占了个天时地利的好时机,还有刘婶子那样的大嗓门助阵,所以顾行知的到来没有引起太多人注意,大多数人都是匆匆忙忙归家吃饭,还有些人干脆在田里等着送饭过来吃。
周幼学拉着顾行知去他家吃饭,言说他们出门的时候,他娘就说了这个事,还特意多煮了饭。
顾行知推拒了两下,也不再客气,跟着他去了他家中。
周家不大的小院子里住着七口人,周家老爷子老太太,周父周母,还有周幼学三兄妹。
中午的时候,周家老两口不在,听说还在地里忙活,以往周父从兰舟城回来时还能一起干活,现在只能靠老两口撑着地里的活,周母操持家务和三个孩子,还要照顾瘫了半边身子的周父。
在院子里吃饭时,忽然听到左侧房间里有重物摔在地上的声音,咒骂抱怨声响起,声音囫囵带着浓重的喘息,还有摔东西的声音。
周幼学僵了一下,连忙站起想往房中跑去,却被送饭回来的周母制止住,“吃你的。”
周幼学乖乖坐回原位,看着周母进去。
里面起了争执,突然是响亮的一个巴掌声,一切又都安静了。
顾行知将碗中的饭吃干净,随意擦了擦嘴,轻声道:“我吃好了,去收拾一下担子,待会儿还要麻烦你带我去上河村。”
周幼学好一会儿才点点头,看了顾行知一眼,微红的眼中有他自己都不知道的无助彷徨。
他强忍着酸涩和他自己都不知道的从何而来的委屈憋闷,匆匆扒完了饭,将碗放回厨房,出了院子去找顾行知,然后他便看到顾行知拿着一包刚刚拆开的马蹄糕在逗自家小妹,才三岁的小妹趴在顾行知的膝头上,头跟着马蹄糕转,别提多可爱多喜人了。
“小妹!”他急得喊了一声,连忙想把小妹抱走,“你不能随便找人要东西吃!”
小女孩被他抱起,嘴巴瘪了瘪,两滴豆大的泪珠子就顺着婴儿肥的脸颊落下,却只是皱着鼻子,没有哭出声。
这小孩的眼泪倒是说来就来,顾行知好笑,将一包点心塞她怀里,道:“这是我给她的,你一定要请我来你家吃一顿饭,那我也只好一定要请周小妹吃一包糕点了。”
周幼学一愣,苦着脸笑了一下,有些滑稽,连他知道都不知道笑什么,可压在心头的那块石头却轻快了一些。
“你若是下午无事,就随我走一下,正好我有些事情与你说。”顾行知道。
周幼学自是可以,虽然他早慧,一直想帮家里减轻担子,但是年岁摆在这儿,能做的事情并不多,而且他家中人更希望他把精力用在读书考功名上,并不会分配太多活给他,他的时间相对空闲。
已经农历四月底了,下午日头颇为晒人,村人们忙完了农活便回了家在家中弄堂间休息,或是干脆找了田埂上一处阴凉地把上衣一盖,就倒地午睡。
顾行知挑着担走在阴凉处,周幼学跟着他旁边,哪怕他尽量走树荫多一点的地方,可个子太高了,头顶总不知不觉就暴露在太阳底下,只感觉头皮晒晒的。
两人走街串巷叫卖着,偶尔会有一扇门打开,把顾行知喊住,然后卖上一些东西,周幼学就在旁边打着下手,有些村民认出了他,便打上一声招呼,周幼学就趁机介绍起下单的事,让他们有需要就去找他。
不过顾行知看出来了,村民大多只是嘴上应着,并没有太放在心上,还有人有些防备,客套了两句就把门关上,里面传来嘀咕声。
这也不难理解,毕竟大多数人都坚信,天上不会掉大饼,世上也没有无缘无故的好事,对这免费下单送货上门,卖的还比市价便宜这样的事,总是不信的。
而要让他们相信,有两个办法,最死板的方法就是靠时间的积累,只是这太慢了,第二个方法则是主动打响名声,加大宣传,最好能让人人皆知。
顾行知脑中想着事,就听周幼学道:“行知哥,你喊我同行是有什么事交代我么?”
顾行知道:“看你不开心啊,喊你出来散散心。”
周幼学哑然,看了看头顶的大太阳,道:“如此么?我还以为行知哥喊我出来是怕我在家里呆的太舒服,要多晒晒太阳,方能知民生的不易,要更加发愤图强。”
顾行知笑了一下,还能开玩笑,那说明心态没问题。
“不逗你了,其实喊你出来是想让你与我一起在你们村中选上一块好地方,立个东西。”
周幼学道:“立什么?”
“广告牌。”
周幼学疑惑,“那是何物?”
顾行知道:“顾名思义,就是一块牌子,然后在上面书写东西,把书写的东西广而告之,宣扬得人人知晓。”
周幼学似懂非懂,道:“那是不是把行知哥你的生意写在上面,也能让人人知晓,就不需要一家一家的去告知了?”
顾行知颔首,孺子可教啊,不愧是十四岁的童生,悟性就是高。
他刚刚和陈秀才解释了半天,后者才略懂他的意思,瞧瞧,人和人就是不能比。
“所以我们要在村子里找个人人必经之地,把牌子立在那儿,这样过往的人都能看上一眼。”
周幼学想了想,眼睛一亮,道:“那我知道地方了!”
“何处?”
“村后头的茅房!”
“……”顾行知没情绪地笑了一下,他收回刚刚心中捧周幼学踩陈秀才的话。
周幼学继续道:“真的,我们村后面那个茅房很多人去的,那些叔伯婶婶们要是在田里忙活,来不及回家都在那处解决,是我们村的必去之地。”
“好了,你不要再说了。”顾行知打算他的坚持,他的广告牌要是立在茅房旁边,那也太有味道了。
周幼学有些失落,他真觉得那处地方好。
他道:“那就村口吧,就是我之前等行知哥的地方,有几棵柳树,还有一块很平整的大石板,我们也经常去那处玩耍,尤其是晚上人更多。”
顾行知欣然道:“去那处看看。”
两人便一起去了地方,顾行知看了一圈,虽然比陈秀才家地理位置差点,但也算不错,心中便决定是这儿。
“要租用你们村的地的话,有什么讲究吗?”
周幼学想了一下,道:“这点要问村长爷爷,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顾行知颔首,道:“那麻烦你去问问,不出意外的话,我明日还过来一趟。上河村那边,也要辛苦你跑一趟。”
“嗯!”
顾行知忽然问道:“幼学,你觉得兼顾两个村子的事,吃力吗?”
周幼学挠了挠腮,道:“还好吧。”
顾行知未说话,目光在周幼学微微发青的眼眶和晒黑了几个度的皮肤上转了一下,才道:“你若是觉得辛苦,可以让你娘帮你看顾一点周家村的事,你弟弟毕竟年纪小,就算有心帮你什么,也很多事帮不上忙,你娘是一个很厉害的女人。”
“啊?”周幼学惊讶,道:“行知哥为何会如此认为?”他娘是很好,周围村子都公认的能干的女子,上能孝顺公婆,下能教出十四岁童生的儿子,把家里照顾得井井有条,从不让他爹操心家中之事。
可他娘平时话不多,亦大字不识一个,也不知为何顾行知对她评价这般高。
顾行知却是玩味一笑,摇头,道:“你可是小瞧你娘亲了,你说一个巴掌就能让一个歇斯底里绝望闹腾的男人安静下来的人,厉不厉害?”
周幼学:“……”
他一直以为,是他爹打了他娘……
我娘亲真厉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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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4章 陈家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