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照当朝律法,没有户籍之人皆为流民,为奴为仆却不能做普通老百姓,最为寻常的活计都不可能招这类人。大多数雇工人家不乐意招这样的人,一怕难以管理;二怕逃跑奴仆;三怕官府查户籍。
听到长平细小的声音,陆之舟的胸膛像是被人狠狠地锤了下来,不应存在身体的闷痛使他脸色有些难看,他开口亦是如脸色般:“每年春秋伊始,各州府管理户籍文书的官署会集中处理没有户籍之人,可通过钱财或在州府登记过用工的商户、府邸办理户籍。”
长平的眼里蒙上一层水雾,他揪着破烂的裤腿,“多谢这位郎君,先前从未有人与我说过这个事情。我以为求活计,只要去店铺询问,便是对的,他们驱赶我,我一直以为他们嫌我年龄小。直到遇到了珪梵阿兄,他看见我再一次被人当做乞儿驱赶出来,怜惜我和阿妹,边给我们买吃的,边和我说云州城的事情。”
脑海中珪梵雄伟的模样近在咫尺,清晰可见的温润尔雅,长平心中酸涩,哽咽道:“其实我阿父阿母在世之时,我们也是个衣食无忧之人。突然的战乱,令我们住的县城涌入许多杀伐狠辣的士兵,抢杀掠夺样样都做,隔壁家的阿伯被他们刺破了胸膛,挑起来像旗帜般摇晃在空中。”
“阿父说,那些都是坏人,我们要逃,只要逃离那里,我们就能活下来。阿父阿母领着我,抱着阿妹连夜随同村的人逃跑,走了很长很长的路,可是我能看见的,都是荒凉。再后来,我们遇上了其他流民,一波又一波,我们带的东西都要吃完了,剩下最后几张饼,被人抢走了。最后,我看见阿父拿着柴刀过夜,阿母一病不起,可能是饿死,可能是病死,我不知道。阿父为阿母下葬,刨坑时喘着大气,将最后半块饼留给我和阿妹……”
猛地意识到自己说错话了,长平停顿下来,“二位郎君,娘子,我方才说那些话,不是为了博取你们的可怜,而是,而是情不自禁地说出来。云州城内不少人把我和阿妹当乞儿,从来不会与我们多说话。”
“你说的兵戈乱浮云,我也见过。”班悟声音轻如羽毛,平静得可怕,“满衣血泪与尘埃,败马号鸣向天悲。无助、迷茫、嘶声力竭,都无济于事。改朝换代,任凭几人或一人权倾天下,终是百姓承受苦难。”
她所说,似梦中所见,又似真实所见。
长平看向班悟,少女那抹难以抹去的悲伤,让他相信,她真的与他经历过相似的事情。安静的车厢内,他总寻找机会偷看班悟,车辙转动,转眼间离开热闹街巷。
宁静的乡间暑气略少,路边绿意正浓,白的、黄的、绯的各色小花摇摇晃晃。小道尽头有个不起眼的房子,马车正朝那处驶去。
房子门前坐着一个妇人,双目失神地盯着远处的路,看见有马车驶来,很是开心,竟站起身来手舞足蹈。待马车停下之时,她跑上前,笑容灿烂。映入眼帘的不是熟悉的面容时,她脸色煞白。
“你们是谁?”
因下车三人面容好看,她忍不住打量,来者之中的女娘目若深渊,洞悉一切般的双眸有些平静,却不知为何染上一缕失望。
长平躲在车里,偷偷掀开车帘朝外看去,只见阿摩的神情,看不见那三人的面色。他紧张又害怕,时刻盯着他们。他心底想好主意了,凡是听到阿摩有不好的声音,他立刻冲上去和这些人拼命。
“我们是珪梵的好友。”陆之舟开口说话。
却见妇人眼神失焦。
班悟见状,上前一步道:“阿摩,我们是阿景的朋友,特意来看你的。”
那妇人突然露出笑容,“阿景,阿景,阿景呢?嘿嘿阿景?”那妇人猛地跑到马车边上到处看,嘴里念叨着“阿景”。
任靖诧异看了眼陆之舟,见陆之舟一脸懵,疑惑地凑到班悟面前,好奇问:“阿景是谁啊?这妇人不是珪梵的关心的人吗?”
“袁景,和珪梵在同一个府邸帮工的人,两人平时称兄道弟,先前我们向张管家打听过,珪梵对袁景极好,视为亲阿弟。袁景有一个眼瞎的阿母独自一人生活,珪梵时不时会过来照看一下袁景的阿母。”
说到这里,班悟的眼神有了变化。
“阿摩,是安南边上的真剌(la)语,意为阿母。”
听到这里,任靖的大脑感觉有一团火在烧。他惊讶地瞪着绕马车的妇人,合不拢嘴,结巴道:“你,你是说,这个疯疯癫癫的妇人,是珪梵的阿母?那,和袁景又是什么关系?为何方才陆丞君说珪梵的名字,她没有任何反应,唯有说阿景,她才有意识般?”
陆之舟深呼吸一口气,“先前调查珪梵身边关系时,查到袁景与他阿母的存在,几经打听才发现,袁景是他阿母在战乱的时候捡来的孩子。”说到这里,陆之舟目光复杂,“班娘子为何会知道阿摩,是安南边上的真剌(la)语?”
班悟双眸盯着妇人,不敢回头看着陆之舟,咬了咬嘴唇:“我自幼喜爱看书,自然懂得多些。我阿父是将作丞,与不少来自天南地北的手艺人打交道,会一两句外邦语,不是很正常的事情吗?”
任靖赞赏地看向班悟,看不见班悟身上的焦躁不安,一巴掌压在班悟的肩膀上顺着她的目光看向妇人,赞道:“班娘子真让人感到意外,学富五车!难怪我初次见到班娘子的时候,觉得班娘子不同寻常人家的小女娘。”
经受夸奖,班悟眉眼余光扫在陆之舟身上,忽见陆之舟若有所思地微笑,看得她心惊胆战。
在痴傻妇人嘴里讨不到真相,陆之舟趁班悟和她有一句没一句地说话时,打算搜查一下妇人居住的地方,看看有什么蛛丝马迹。他转身之际,发现任靖没有跟上,那个任靖蹲在班悟身边不知在作甚。
他面上有两分不悦,乌云靴轻轻蹭了下任靖的腿,任靖不耐烦地“啧”了声,回头见陆之舟阴沉的脸,脸上立刻露出讨好的笑。
“哎呀,咱们大名鼎鼎的陆丞君有何贵干啊?”
“过来。”
“我——”任靖不舍地低头看向班悟,“好嘞!”
班悟陪着妇人蹲在台阶上,双手抱膝脸埋在膝盖上,侧着脑袋望向妇人,“你在等谁?等阿景,还是等阿景的阿兄?”
“等阿景,也等他阿兄。”
“阿景的阿兄,眼睛这里是不是有一个小小的坑?”说着,班悟用手指指向自己右眼角。
地牢里的珪梵,眼角就有浅浅的坑,像是年幼时被剜掉了小小一块肉。
妇人呆愣地看着班悟,发白的眼睛直勾勾地盯着班悟,认真辨认班悟的动作。她又笑又哭地说:“你看到他了,对不对?”
“对。”
“他没死,他没死……”
“嗯,是的。”
“你帮我问问他,他怪不怪我?是我把他弄丢了,如果我小心一些,他就不会失踪。”
“我带你去见他好不好?”
“好啊!”
廷尉府地牢内,珪梵听见脚步声,警惕地坐起身子。
他定睛一看,发现火把下妇人的身影,气得头发就要立起来,猛地起身冲到门边。双手紧紧地握住地牢门的柱子时,他强迫自己平静下来,双眸如豺狼虎豹般锁住班悟,“你到底想要做什么?”
班悟面无表情的看着珪梵,转头对着妇人的时候笑得平易近人,轻声细语道:“你看看这是不是你要找的阿景的阿兄?”
昏暗的地牢里,妇人看不清楚,努力往珪梵跟前去,眼睛眯了又眯,还是看不清珪梵的容貌。望着躲在黑暗中的珪梵,班悟刚要开口说话,就听到身边的妇人喃喃自语:“他不是我的孩子,我的孩子就只有这么点大,认错了,认错了……”
让小吏将妇人带走,班悟这才对珪梵说:“你找到你的阿摩这么长时间,她终究还是没有清醒过来。”
“你!”珪梵听出班悟的威胁,“你到底想要从我身上得到什么?知道什么?”
“想要知道你所见的事物。王真出事前后,你察觉的异常是什么?伏仑到底是什么人?伏仑送给王真的指环,隐藏什么秘密?指环是否被伏仑带走?”
珪梵抿紧嘴唇,片刻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你放过我阿摩,我便把我知道的事情都告诉你。”
“行,我答应你。”班悟道。
“会欺负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妇人,你凭什么让我信任?”
班悟嘴角微扯,“就凭你的命是我救的。”
她的话音一落,地牢里突然出现步履匆匆的陆之舟。不容道清楚缘由,他拉着班悟往外走去,班悟开口问:“陆丞君,你突然拉着我要去哪里?”
与此同时,狭窄的地牢通道转角处,迎面走过来一群人,个个身穿甲胄,人群之中有个衣冠楚楚的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