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夜,西塞飞大宴百官,酒足饭饱,酒酣耳热,一个个醉醺醺离开了。
桑槲和郗晚芦坐在西塞飞七层阁楼的房顶上,对月饮酒。
郗晚芦浑身轻松,放下了平日里的谨慎,抬起酒壶,说:“干杯,小凝儿。”
桑槲与他碰了酒壶,仰头喝酒,略带不悦,道:“桓凝已死,以后别这么叫我。”
郗晚芦看着又大又圆的月亮,抬起手,把他托在手心,说:“你看我手心这轮明月,与湖里那轮被涟漪荡开的,可是同一轮?”
桑槲不语。
郗晚芦又说:“桓凝也好,桑槲也好,都是你。”
“你厌恶的,不是桓凝那一身的傲气与清冷,而是毫无自由的傀儡人生。这样的人生不管叫桓凝还是桑槲,你都讨厌。”
“所谓的桑槲,是你扭曲了你的本性,故意叛逆的伪造出来的假象。”
他心疼的看着周身矛盾的桑槲。
“小凝儿,你故意以桓凝的身份北上,让桓凝背负着该有的使命死去。你让他按照你娘的期待,抱着凌霜傲骨,为了家族荣耀死去。你杀了他,也杀了你自己。”
他叹息的看着他:“现在你终于埋葬了桓凝,可为什么你一点都不开心?你还是桓凝时,也有偶尔的会心一笑。可是你看看你现在,心事重重,满心矛盾。”
桑槲双眼无光,坐在那里,低着头,双手握着酒壶,眼泪一滴一滴的落在手背,无声哭泣。
郗晚芦将他纳入怀里,在他耳边,轻轻说:“你想摆脱的,是来自你娘的精神桎梏,不是桓凝这个名字。”
桑槲泪如雨下,哭的上气不接下气,语不成调的说:“我不知道,我不知道该怎么办。桓凝死了,我以为我终于摆脱了这个名字,我终于自由了,我可以随心所欲做想要做的事……”
“可是……可是我不知道怎么办,我看不到未来……我好怕,好怕……桓凝死了,我娘可以穿红戴绿,张灯结彩,眉开眼笑的进进出出,她在庆祝她满门的荣耀。”
郗晚芦轻轻在他后背拍着。
桑槲双手攀在郗晚芦的肩头,泪眼模糊:“我是她的儿子,可她从未真的关心我。以前,我总是自欺欺人,只要我做到她的要求,或许她就可以好好看看我。”
他哭着摇头,双眼失去焦距:“可不是不够,她永远都是欲壑难填。终于我死了,她才欣慰,她的儿子终于如她所愿,为她赚来了满门的荣耀。”
他大声控诉:“那我是什么?”
郗晚芦眼眶发热,他知道他的苦。
看着他如何在冰天雪地里与野狗抢食;看着他如何为了讨母亲欢心,勤学苦读;也看着他为了挣脱桎梏,在郗氏暗部不要命的训练。
他给自己带上桑槲的假面,不管不顾的将自己的本性扭曲,桓凝如何,桑槲必定反其道而行之。
一面是,清冷俊秀、雅量端方、傲骨凌霜的桓凝;一面是平平无奇、卑劣粗俗、见风使舵的桑槲。
郗晚芦开解说:“面具戴的久了,连自己都忘了自己本来是什么样。就像你现在这样,迷失在自己对追寻自由的执着里。”
你压抑太久了,哭出来吧,哭出来也好。
桑槲哭的把郗晚芦的衣裳都打湿了,哭到后面,抽泣的一阵一阵,他抬起手背擦擦,可怜巴巴的看着他,噘着嘴,满身的孩子气,说:“怎么办?桓凝死了,就这么死了。那我是谁?我不知道该怎么办……”
郗晚芦笑着用指腹擦擦他的眼角,柔声说:“别怕,我和兰微会一直陪在你身边。”
“我们会陪着你重新找到你自己,找到想做的事,想走的路。”
又说:“你看,桑槲这张平平无奇的脸都被你哭的皱皱巴巴了。”
他顺手将面具撕下,一张眉清目秀的俊脸露出,又说:“这样的哭哭哒哒的小凝儿多好看,跟小时候一模一样。”
桑槲噘着嘴,一抽一哒的看着他,真是我见犹怜。
郗晚芦余光瞥到阁楼不远处的慕容翥,虽然隔得远,也大概知道他在看向这边,好奇心起。
他捏着他的脸,笑问:“让你去保护慕容翥,这事我看你也办的忒好了。”
乍一听慕容翥的名字,心怀愧疚的桑槲有些不自在,心里漏跳了好几拍。
郗晚芦将他的反应看在眼里,说:“他今日向我打听桓凝呢。”
他收回手,坐直身体,拉了拉衣裳,大有审问的姿势,说:“坦白从宽。”
桑槲脑筋转的飞快,还带着哽咽,立马说:“上次在关口,桓文雅那老匹夫不是在他跟前很得脸吗?所以我透露了桓氏派人北上的消息给他,让他知道桓氏不可靠。”
“我一心为你着想,你倒好,还来质问我。怎么?我成你手下的士兵了?”
他带了几分生气,只是放在哭的红扑扑的脸上毫无威慑力,反而多了几分娇俏。
又加上着欲盖弥彰的倒打一耙,让郗晚芦更加坚信他们之间肯定有问题。
他也不追问,拿起酒壶与他干杯,说:“你就信口胡诌吧!”
“我成你手下的士兵了?”
他学着桑槲方才的模样。
也不点破,满脸狐狸笑:“此地无银三百两。”
………………
桑槲的酒量实在好,夜宴时和几位将军大快朵颐,喝了不少,又和郗晚芦屋顶对月饮酒夜谈。
末了,还把郗晚芦喝趴下了。
他酒意上头,走路飘飘然,仿佛走在云端。
慕容翥平定南陈,一应地方官全部照旧,原有文武大臣愿意留下的也都纳入大魏,不愿留下的,赐金放还。
他言行谨慎,只住在建康城内驿馆。
桑槲将郗晚芦送回他的府邸,才踩着软绵绵的地面回到驿馆。
一进来,便看到慕容翥喝醉了趴在院子里的石桌上。
他摇摇晃晃走过去,单手撑在石桌上,左右看看,酒气上来,一改常态,笑道:“嘿,今儿个什么情况?才送走了一个醉鬼,又来一个?”
趴睡的慕容翥只是微醉,只是今夜宴请,沾了一身的酒气,又在西塞飞外见到屋顶喝酒的郗晚芦与桑槲,见着二人那般亲密,搂搂抱抱。
虽然只是怀疑桑槲是宣之,也已经足够让他醋意大发。
一个人回来,屏退左右,对月独酌。
满腹思量,连杜康也无法解忧,索性吹着冷风解酒,趴着小憩。
听着脚步声时已经醒了,桑槲一开口,他不用想都知道他口中送走的那个醉鬼是郗晚芦,引得心里一阵不悦。
又觉得自己太过无理取闹,就算郗晚芦与桑槲有什么,那又怎么样?
先不说他只是怀疑桑槲是宣之,那些个手串、吊坠、玛瑙,也算不得真凭实据,完全可以说是宣之付给桑槲杀太原王氏的报酬。
如果桑槲不是宣之,那他与自己也不过是露水情缘,一夜风流,再见也是心照不宣的不再提起。
他如今却将他当做宣之,这般的占有欲,见不得他与别人亲密,实在是丢人。
便也不想搭理人,想着桑槲应该会招呼人来伺候。
谁知道桑槲推了他几次,都没有反应,只当他醉的睡着了,竟然直接上手拉起他的手臂环过自己的肩头,将他半搂半抱的往屋内走去。
已醉不自知的桑槲混乱了自己到底是谁,空灵的声音带着几分娇嗔:“真是的,酒量这么差,一喝就醉,还贪什么杯?”
嘀嘀咕咕:“不是气血不畅吗?整日脸色苍白,要死不活的,狗男人。”
“夜里下了凉,在外面睡着明早铁定风寒,也不知道好好保养身体,不知道有人会担心吗?狗男人。”
熟悉的声音,带着撒娇的口吻,手臂里的触感是那样真实,一口一个狗男人,把装睡装醉的慕容翥叫的心花怒放。
他眯着眼睛微微呻吟,蹭蹭桑槲的脖颈,呢喃:“没醉……”
心道:是宣之身上的味道……
桑槲吃痒缩着脖子,他自己也已经醉了,大脑反应慢,没有察觉慕容翥的装醉,继续埋怨:“没醉个屁!嗯……别蹭了,好痒!”
好不容易才把醉鬼慕容翥搬回房间,他勾脚关了门,把人扶进去,放在床上。
他站在床边,拍拍手,伸展了双臂,说:“大功告成!”
看着床上的人,闭着眼睛安静的躺着,屋内没有点烛火,只有月光阑珊的透过窗幔,若隐若现。
他不由自主的坐在床边,抬起手放在他的脸边,拇指在他的唇边轻轻描摹。
自言自语:“对不起,桓凝这个身份太重,压得我喘不过气来。他还未来得及跟你告别,就已经被我杀了。”
眼泪落在慕容翥的手背上。
桑槲低头,在他唇上印上,缓缓抬头,看着熟睡的人,动情道:“晚芦说,面具戴的久了,会忘记自己到底是谁。”
“我到底是桓凝,还是桑槲?我也不知道。我很累,累的不想去想我到底是谁,未来到底在哪里。”
他摸着他的脸,苦笑:“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的人,有什么资格爱你?有什么资格接受你的爱?”
“对不起,扰乱你的内心,让你伤心……”
“宣之……”
手心下的慕容翥缓缓睁开双眼,轻轻呼唤,将桑槲吓了一跳,眼泪悬挂在眼眶,要掉不掉的。
慕容翥眼神迷离,浑浑噩噩的看着他,傻笑:“宣之……”
桑槲才知道,慕容翥还在醉中。
拉起袖口擦了擦眼泪,深深吸了一口气,说:“是是是,我是宣之,醉鬼,好好睡觉,说什么梦话?”
他越过他往一侧拉被子,谁知道慕容翥一把抓住他的腰,将他带入怀里,双手扣在他在后腰,小声又惊喜的说:“宣之,好想你,我好想你……”
桑槲趴在慕容翥身上,感受到他的心跳,一时失神。
他蹭蹭他的侧脸,说:“嗯,我也想你。”
又说:“对不起。”
靠在桑槲身后的慕容翥摇头,月光下的他笑容灿烂,眼中全是怜惜,哪里还有半分酒意。
“不用跟我说对不起,我的小郎君只要活着,想做什么都可以。我会等,等我的小郎君愿意告诉我他的苦痛,等我的小郎君愿意让我陪他一起经历那些风刀霜剑。”
说着,他松了怀抱,又恢复了醉汉的模样,双眼失神的抱着桑槲,就地翻身,把他压在身下。
一手撑在他的耳边,一手捏着他的下巴,深深的亲吻下去。
桑槲惊得双眼瞪得老大。
感受到口腔里的掠夺和顶开双腿的膝盖,心道:送上门的,不吃岂不是对不起自己?
也不算趁人之危吧?
于是闭上眼睛,心安理得的享受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