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趁着夜色送走了桓文雅和郗晚芦,慕容翥独自坐在桌前,看着桌上自己写下的几个关键字发呆。
顾知松死前,罗景敏进入了慕容翥的幕僚之中,顾知松死后,他便成了慕容翥最贴身的人。
他端着药碗进来,说:“王爷,您这吐血的毛病总不见好,要不换个大夫看看?”
慕容翥撇了一眼那晚黑漆漆的药,毫无兴趣,说:“大夫也说了,心病,治不好,喝了也没用。”
罗景敏:“……”
慕容翥想了想,抬手端起,一饮而尽,皱着眉头,说:“若是不喝,要被他笑话我怕苦了。”
罗景敏心头摇头:心病还须心药医,除非王子死而复活,王爷这病怕是没法痊愈了。
他将药碗搁在一旁,看慕容翥盯着桌面发呆,也看过去。
桌上的纸上写着‘母,临沂宋氏;子,鄢归(桓凝)、宣之;幼年穷困潦倒,与母亲相依为命;傲骨凌霜;近日亡故’。
什么意思?
罗景敏不解,问:“王爷,怎么在纸上写着王子的过往?”
慕容翥盯着纸面,说:“你也觉得这是宣之?”
罗景敏点头,说:“根据探子来报,这不就是王子的过往?只是……这桓凝是什么意思?”
慕容翥眉头紧锁,说:“今日桑先生卖给本王一个消息,桓氏末枝一个不得脸的小公子,自幼穷困潦倒,与母亲相依为命。”
“母亲乃是临沂宋氏,那小公子端的一身傲骨凌霜,将桓氏家训的那句‘铮铮铁骨’刻在骨血里。不知为何近来突然亡故,桓氏家主更是亲自接了这位末枝宋氏到本家奉养。”
罗景敏吃惊:“这么奇怪?”
慕容翥点头:“就是这么奇怪。”
罗景敏说:“桑先生的意思是王子并非真的柔然王子,而是桓凝假冒?”
他否定:“可是我们派出去的人查过,王子身份并无可疑。”
慕容翥半眯着眼睛:“若是有人在其中动了手脚呢?”
罗景敏口快到:“除非这人能只手遮天,不然怎么能将天南地北两个人的存在都抹掉,混淆成一个人?”
他一时住了嘴,惊恐万状。
慕容翥抬起头看着他,知道他与自己想到一处去了,说:“若说是他,确实能做到,只是,为何?”
他分析道:“如果宣之入魏目的是刺杀太子,他手无缚鸡之力,刺杀之后不可能全身而退,所以其实这是一道北上无归的任务。”
“所以他才会预知自己时日无多,代价就是桓氏允诺将他的母亲接到本家奉养。”
“可只是刺杀,太子健在,按理说任务并未成功,为何桓氏认可了他的功劳?”
罗景敏蹙眉:“若只是刺杀,太原王氏势力依旧在,并不会伤到根骨,死了一个太子,还有齐王。”
一根线索穿透慕容翥的阴霾,他盯着纸面,说:“以身刺杀,成功与否不在于太子是否丧命,而是残废。大魏不会要一个残废的储君,若此时齐王丧命,太原王氏便会扶持其他人。”
“或许重新送个王氏女进宫。皇后不会放弃他的亲子,这便会在皇后党内部出现矛盾。”
罗景敏敏锐察觉,面露喜色:“看来陛下并非如表面那般宠信偏袒太子,他在暗中为王爷荣登大位铺路!”
慕容翥眉头紧锁,依旧无法释怀,不信:“是吗?”
罗景敏道:“陛下所思,末将不敢窥测。”
又说:“机缘凑巧,太子党阴谋杀害了老顾,兰微南下寻找桑先生,屠灭了太原王氏大部分势力,更是让皇后党遭受众创。”
“没了太原王氏的支持,太子党只剩下临沂宋氏,陈留崔、谢氏。但宋氏已经没落,谢氏纵情山水,崔氏以崔旻侍郎为首,暗中支持王爷。这么看来,太子党已经失去了竞争大位的砝码。”
他摩拳擦掌,兴奋道:“明面上,王爷只有陇西李氏支持,但李平将军常年驻守边陲,势力不在长安,所以一直以来都被太子党打压。”
“暗中,王爷拥有江左顾氏、郗氏、桓氏支持。”
“虽然郗氏、桓氏比不上太原王氏这些六朝贵族,但只要王爷一举平陈,拿下江左陆、朱、张三家,六朝贵族也要忌惮几分。”
想起桓文雅那张奉承的脸,心道:看来你不仅仅听命于我,也同时听命于策划假柔然王子一事的幕后黑手。
不管那人是不是父皇,这老狐狸吃两家茶米是板上钉钉的。
呵!好一个以铮铮铁骨立世的兰陵桓氏。
慕容翥冷哼:“老狐狸!”
………………
长安城东宫中,太子慕容翔半躺着床上,脸上伤痕未愈,周身戾气。
焦急说:“母后,慕容翥南下不用五日便收复江北五城,同时夺回关口、河口,士气大振,听说连父皇都连连称赞。”
皇后那张雍容华贵的脸上写满了不满,说:“别说你父皇,就看平日那些在我们跟前卑躬屈膝的朝臣,这几日也见风使舵。”
她用手示意了安静的东宫,说:“你看看你这偌大的东宫,自你出事以来,还似以前那般热闹?”
慕容翔嗤之以鼻,说:“呵!以前的东宫门庭若市,巴结的、谄媚的、逢迎的不计其数;如今,却也知道什么是人情冷暖,门庭若市了。”
又说:“母后别担心,儿臣虽然残了,废了,但是还有谋略。儿臣如今已注定与大位无缘分,但您还有孙儿,宏儿。皇位必须在我们太原王氏手中!”
他手握拳头:“我太原王氏什么风浪没见过,必不会轻易认输!”
皇后老泪纵横:“好好好!这才太原王氏的好子孙,是母后的好儿子!”
慕容翔宽慰道:“母后放心,儿臣不会让那婊子养的慕容翥好过。他那婊子娘害您伤心,儿臣便派人□□杀了她;他害死二弟,儿臣便要辱杀他的爱人。”
“他那姘头也不知是个什么来头,一进门就将太子府闹得鸡犬不宁,杀了舅舅,重伤儿臣,传出那些肮脏的谣言。”
怒火中烧:“他的姘头心狠手辣,他也不是善茬。他敢废了儿臣身子,儿臣便要他无子送终;他敢夺儿臣皇位,儿臣便让他死无全尸。”
“他受的苦,必然要比我们多得多才行,一定要让他付出代价!”
他满脸阴邪,说:“他的身边,还有一条藏在暗处的狗,必不会让他好过!”
皇后筹谋说:“此事宜早不宜迟,免得夜长梦多。最好让他南下无归!”
太子点头,说:“儿臣与母后勠力同心,必定杀他为二弟报仇!”
又说:“儿臣已暗中派人前往南陈,必要时取他狗命。”
皇后略微担心说:“他身边猛将如云,怕是不好对付。”
太子成竹在胸,说:“以他的心思,平定南陈后,必取黔蜀。那黔蜀官氏夫人偏爱幼子,长子心有不甘,暗中已投靠于儿臣。”
“这投名状嘛,自然就是慕容翥的命!”
他说:“儿臣已许诺与他,只要能杀了慕容翥,儿臣许他为黔蜀主,割据独立。”
皇后见慕容翔身残志坚,满心安慰,连连点头。
……………………
慕容翥在南陈部署已久,南陈早已是囊中之物,又加上魏帝慕容追的授意,桓氏十分卖力,平陈手到擒来。
那陈主本就是个风花雪月懦弱之辈,一向被身边奸佞蒙蔽视听,以为北上陈军百战百胜。
以至于慕容翥已经兵临建康,轻骑兵进入了皇城,还在酒池肉林中昏昏欲睡。
醒来一看,国破家亡,眼见宫女妃嫔投湖自尽,只说湖水太冷,捧着龙袍玉玺,素衣披发受降。
慕容翥将其收押软禁,一应以南陈国主规格伺候,又登上建康城楼,吊唁顾知松,不在话下。
………………
是日,三月中,南陈初平,天朗气清,慕容翥邀请桓文雅、郗晚芦、顾、陆、朱、张家主在白鹭湖游玩。
慕容翥为首,走在白鹭湖的残桥上,观赏四周风景。
只见夹岸柳树新吐绿蕊,隔岸桃花嫣红朵朵,草长莺飞,白鹭飞舞,时而在水面浮光掠影,好一派生机勃勃。
他通身气派,桂冠在阳光下熠熠生辉,负手而立,不怒自威,不由的让人垂下眼眸,不敢高攀。
桓文雅道:“一向听闻王爷与诗书文辞方面颇有独到见解,我等江左之人,常自清谈,不知可否有幸得听王爷妙音?”
慕容翥心道:本王一向征战沙场,诗书文辞要说也精通,但对江左以玄入道的清谈甚少涉猎,此番桓文雅莫不是想让本王当众出丑?
又见桓文雅身后一众以顾、陆、朱、张为首江左豪族,正拭目以待,侧耳倾听。
心道:原来是想为本王树立名声。江左豪族自负盛名,对南下的北方士族多有轻视。除了要以武力在他们跟前树立威信,也要以他们最擅长的清谈让他们折服。
否则终究是面服心不服,对之后的政策推行并无好处。
慕容翥看了看跟在一旁的桑槲,计上心头,谦虚道:“本王一向征战沙场,对诗书方面实在拙于学习。”
见那些江左豪族面露嘲讽。
他继续说:“前日夜里看书,听得窗外一阵鸟鸣,正如现在一般。”
他抬手示意,果真是春回大地,鸟鸣不断。
问:“各位以为这鸟鸣如何?”
江左顾氏本为他的幕僚,此刻口下留情道:“鸟鸣阵阵,乃是欣欣向荣。”
慕容翥点头。
江左陆氏家主未到,乃是族内德高望重之人前来,他话锋犀利道:“未见鸟,何来鸣?”
慕容翥也点头。
江左张氏也不甘落后,道:“只闻鸣,何知鸟?”
江左朱氏道:“春未归,鸟不鸣?”
慕容翥笑着,一一回答。
“本王曾问,声无哀乐,何意鸟鸣阵阵,乃欣欣向荣?”
又说:“无生有,有生无。既无鸟,无以鸣;有鸣,有鸟?”
玄学清谈,便是玄之又玄,说来说去,都是些没头没脑的东西,就看谁说的更玄。
慕容翥以声无哀乐,破了顾氏的鸟鸣阵阵乃是欣欣向荣之理。
提出:欣欣向荣乃是顾氏心中所想,并非鸟鸣阵阵所言。
又以天地本为无,无中生有,有中生无。
所以未见鸟,也是有鸟;只闻鸣,也无鸣;春未归,也是归;鸟不鸣,也是鸣。
一通绕来绕去听不懂的胡说八道,把在做豪族说的一愣一愣的,皆暗道:大魏慕容氏,生此宁馨儿。
再拜,更为臣服。
郗晚芦作为流民起家的后起江左豪族郗氏家主,对清谈嗤之以鼻,只跟在一旁乐得看热闹。
桥无栏,此刻人数众多,熙熙攘攘,也不知谁嚷嚷了一声:“桥断了!”
吓得众豪族惊慌失措,半点没有平日的从容不迫,连忙往岸边跑去。
摩肩接踵,把好些人挤下水去。
白鹭湖本就是一个天然湖泊,又引沧水进来,水势极深。
桑槲正看那群道貌岸然的伪君子慌作一团,直拍手叫绝,余光瞥到郗晚芦落到水里,他毫不犹豫纵身跳下残桥。
江左豪族逃命的逃命,掉湖里的掉湖里,哪里还有平日临危不惧、处变不惊的雅量?
侍卫们纷纷跳水救人,忙的不亦乐乎,桥上倒空了出来。
桑槲把喝了满肚子湖水的郗晚芦救上来,平躺着放在残桥上,用力按压他的腹部,又掐着他的嘴为他渡气。
一阵忙活,郗晚芦才呛出好几口湖水来。
桑槲如释重负,原地坐下,抬起手臂,用湿透的衣裳擦擦额角,火冒三丈,声音没有往日的低沉,带了几分空灵,说:“不识水性还往水边凑什么凑?”
郗晚芦单手撑在地上坐着,单手搭在桑槲肩头,捂着心口不断咳嗽,缓了缓呼吸,说:“等着你英雄救美,我好以身相许呀!”
“咳咳!”
被无视的慕容翥就在他们两步外的位置,他盯着地上与桑槲勾肩搭背的郗晚芦,双眼犀利的似乎要将他放在他肩头的手生生卸下。
桑槲拉了拉身上的湿衣裳,站起身来,用脚踹了踹地上的郗晚芦,说:“衣裳湿了,赔我一件。”
郗晚芦拉着桑槲的手臂站起身来,冲慕容翥拱手道:“臣失礼,先去换身衣裳。”
说着,臂弯环着桑槲肩头,与他并肩走,调戏道:“一件衣裳算什么?小爷陪你一夜春风如何啊小凝儿?”
“呵呵,不如何。”
看着远去的背影,慕容翥双手攥紧拳头。
他不会看错,方才桑槲为救郗晚芦,情急之下从脖子那里露出一颗珠子。
即便一闪而过,他也能轻易认出。
那颗珠子浑圆剔透,通体漆黑,在阳光下折射出满天星辰,璀璨夺目。
那珠子天下仅有两颗,乃是玉化的金丝楠木。
一颗在十一那里。
一颗,在腊八时,他亲手为宣之戴在脖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