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经是冬月中旬,寒风凛冽,安南城临水修建的文渊阁上以文会友,热闹非凡。
阁内烧着地龙,燃着香薰,竟然如阳春三月般,温暖又百花扑鼻般清香。
一众才子佳人脱了厚重的氅衣,研磨、摊纸、绘画、写字、弹琴,其乐融融,真可谓是群贤毕至,优雅端方。
慕容翥马不停蹄从关口奔来,只想见见那个两个多月没见的人。
他在文渊阁楼下跳下马,对张才凤、陈太飞安排道:“你二人速去驿站打点,接应顾知松三人,一到安南,火速回京。”
二人领命而去,只留下郗烈陪在身边。
悠扬的琴声从楼上传来,似春回大地,生机盎然;似六月暴雪,步履艰难;似公子多情,柔情款款;似流水落花,无可奈何。
慕容翥心道:桑先生也这般有雅兴?
走进阁内,却见桑槲正在门口坐等,低垂眉眼,余光撇过,却说:“小可功成身退。”
郗烈却问:“先生,我等马上要回京,你要跟我们一起走吗?”
桑槲并不抬头,神秘笑道:“来来去去太折腾,小可在这里恭候王爷。”
说着,拿着茶杯的手指了指楼上,说:“在楼上。”
慕容翥点头,和郗烈被楼上一阵的喝彩吸引了注意力,等回过头来,哪里还有桑槲的身影。
慕容翥并不放在心上,大步往上走,郗烈左顾右盼,嘀咕:“怎么又走了,也不多说几句……王爷,等等……”
边说,也跟上去了。
“音乐本身并无喜怒哀乐,只是听的人心里想着,便对号入座,把音乐也分出哀乐来,实在是歪曲了音乐本身的意思。”
鄢归的声音依旧是那样的空灵,干净,说着异乎寻常的言论,把那些个书生才子听得连连点头。
“譬如鼓,征战沙场的军鼓就是鼓舞士气,成亲时敲锣打鼓那是喜悦,岂不知丧葬出殡时也在敲锣打鼓,那时候,鼓声却被称为鬼神回避的肃静了。”
一身淡紫儒衫的他站在众人之中,侃侃而谈,意气风发,闪闪发光。
一人问:“如公子说来,方才的琴声又如何解呢?不才只听出了一阵喜悦,就像是见到了久未见到的爱人一般,甜的心房充满了蜜糖。”
鄢归笑道:“那便是阁下听着琴声,想到自己的意中人了。”
“哈哈哈哈!”
引来一阵哄笑,把那提问的公子也闹了个红脸。
鄢归看到转角的慕容翥,笑容略微停顿,那周身的思念就像是已经穿透了所有的肌肤,就算被主人如何压抑,也不能遮挡的全部从双眼中流露出来。
那双眼睛,干净、纯粹、清澈、不染尘世,此刻却明亮、渴望、波澜壮阔,眼底流转的都是迫不及待。
他不顾一切的冲过来,不在乎所有人的眼光,站在慕容翥跟前,笑着,双眼含着泪水,激动的嘴唇抽搐,就这么看着他。
带了几分哽咽:“王爷,伤可痊愈了。”
千言万语,只化作这一句。
慕容翥知道,当他听到自己在前线受伤的消息,定然万分焦急。虽然当时就派人送来自己的亲笔,让他安心,可他怎么可能真的放心?
易地而处,若是换了他,什么也不能做,只能在家苦等,那份心疼与焦急,光是想想,都让人窒息。
他点点头,笑着说:“都痊愈了。”
二人就这么四目相对,不再言语。
“容归,这是谁?”
一个俊朗的书生手拿书卷走过来。
鄢归连忙回神,悄然擦了眼角,笑着介绍:“这是……”
他转过身,双臂抱着慕容翥的手臂,紧紧靠在他的身上,笑容灿烂道:“这是我的夫君,慕翥。”
那书生连忙欠身,道:“先生有礼。”
鄢归看慕容翥被惊到,不着痕迹的动动他的手臂,介绍说:“这是我在这儿等你时,认识的朋友,叫宋大。”
他笑道:“想来我与宋氏有缘,之前被一位宋大哥救了,这会儿又认识一位宋大哥。”
“宋大哥,我有事先走了,改天再聚。”
说着,拉着慕容翥忙不迭离开了,直到走出了文渊阁,才依依不舍的放开他。
郗烈眼观鼻,鼻观心,躲得老远,闷不吭声。
慕容翥看着鄢归,捏起他的脸颊,笑称:“小郎君,这次可是你先招惹我的。”
鄢归揉揉被捏红的脸,嗔怒的看着他,娇羞无限:“突然回来,我我我……我又没做准备,胡诌的。”
“是吗?我的小郎君姓容名归,容归,不知是哪个容,哪个归?”
他语带调戏。
看着对方害羞的模样,慕容翥心情大好,一扫奔波的疲累。
端阳那日之后,两人都默契的不再提起,更没有见面,慕容翥更是直接领兵南下。
二人之间只有书信来往,只有将牵肠挂肚借助白纸黑字,聊诉衷肠。
鄢归不跟他打闹,严肃的再问:“伤真的都好了?”
慕容翥拉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心口,一字一顿道:“都好了,这是小伤,别担心。”
鄢归说:“可是出事了?”
心道:看这个时机,应该是大军拿下建康才对,你怎么会在这里?
慕容翥看出他的担忧,说:“圣旨责难我迁延战机,要我回京问罪。”
鄢归皱眉,满脸担心:“东宫出手了。”
慕容翥点头,拉着他的手不放,捏了捏手心,说:“放心。”
鄢归点头,问:“何时出发?”
慕容翥说:“马上!”
二人默契十足,只需一个眼神,更不需要多余的言语。
……………………
回到长安,已经十一月末。
翌日太极宫中。
魏帝慕容追坐在龙椅上,年过花甲依然精神抖擞,面带威严,不怒自威。
左侧为东宫太子慕容翔为首,次为齐王慕容雏,右侧以缙王慕容骧为首,两班文武各列两侧。
慕容翥慕容翥领着顾、王、罗、张、陈、郗六位将军,素衣入殿,恭敬请罪。
太子慕容翔最先出列,说:“禀父皇,燕王北定柔然,实有大功,虽平陈不力,也夺了关口、河口。虽无甚功劳,也请父皇念其苦劳,从轻发落。”
齐王慕容雏忙站出来,说:“不可。北定柔然有功当赏,平陈误工该罚,赏罚分明,律法才能严明。”
缙王慕容骧深知二人狼狈为奸,不安好心,此刻一人唱白脸,一人唱红脸,不将慕容翥治罪定不会善罢甘休。
他正要出列,被慕容翥眼神示意,这才退下。
王卿,当朝宰相,同中书门下平章事,手拿笏板,出列说:“微臣认为,太子与齐王所言甚是。燕王北定柔然有功当赏,平陈虽无功,却也解了汉南之围,功过相抵,请陛下明鉴。”
“那怎么行?北定柔然多大的功劳,就这么烟消云散,不是让将士们心寒吗?”
“为着平陈,自五月耽搁到十一月,如此延误战机,空耗国库,大有借机敛财之嫌。”
……
一时之间,朝堂窃窃私语,魏帝慕容追扫视全场,鸦雀无声。
他拿着一封文书,说:“这是韩令公呈上来的公文,里面细数了燕王在平陈期间的所作所为。”
他递给一旁的近侍,示意他送下来传看。
一面又问:“你可有何要分辨的?”
慕容翥拱手认罪,道:“儿臣平陈不力,非延误战机,实乃儿臣所帅将士不擅水战,不能与南陈精悍水军相敌,只能等沧水枯水期,才可发起进攻。请父皇明察。”
魏帝慕容追点点头,见近侍见传看结束的文书放在龙案上,说:“燕王所言,与韩令公所言无差。”
站在王卿身后的户部尚书田景源出列,说:“据户部所列,燕王平陈期间,军费量入为出,多以就近囤积索取补充,并未过度索耗。”
太子慕容翔也说:“韩令公位列尚书左仆射,历经三朝,公正严明,铁面无私,众所周知,请父皇听韩令公一言,赦免三弟。”
王卿也拱手求情:“请陛下赦免燕王。”
文武一众见他二人如此,皆拱手求免,连齐王也不得不低头求情。
魏帝慕容追点头,依旧是面容冷漠,看不出心中所想,不疾不徐道:“燕王慕容翥,北定柔然有功,南下平陈迁延战机,空耗国库,虽无功而返,却能解汉南之围。”
“然……”
“功不能抵过!”
“着:撤去军职,交回虎符;顾、王、罗、张、陈、郗六位将军连降三级,停职留用!”
慕容翥领着顾、王、罗、张、陈、郗六人,拱手低头:“谢陛下隆恩。”
退出了太极宫,在门口与盛装觐见的鄢归。
他一身隆重的柔然服饰,梳着辫子,带着铜制的额饰,两侧垂下祖母绿的坠子。
披发左衽,貂裘裹身,自左肩穿过右边腋下,露出半个肩膀,在腰部系了。
不同于平日里穿着大魏服饰,一身优雅贵气的模样。
此刻的他多了几分柔然粗犷的豪迈气息,只是与他那张俊秀无双的脸放在一起,实在是格格不入。
看着鄢归进去便得到魏帝慕容追的一阵称赞,慕容翥心中忐忑,却也不敢久留,只能与太极宫左右使了眼色,与众将军出宫,不敢耽搁。
………………
夜里的东宫灯火辉煌。
太子在书房稳坐,齐王坐在下手处,有些焦急的问:“哥,父皇今日是什么意思?之前不是生气的要治罪于他吗?怎么这板子高高抬起,又轻轻落下?”
太子容貌端庄,双手插在袖口,看向一侧气定神闲,稳坐钓鱼台的王卿:“舅舅,你说。”
王卿端着茶杯,吹了吹,小呷一口,说:“我说雏儿啊,还是这般的急性子。”
他放下茶杯,说:“陛下并非真的相信了我们,要问罪与他,也并非完全不信我们,要放过他。”
慕容雏一脸懵逼,看看慕容翔,又看看王卿,问:“什么意思?到底信还是不信?问罪还是不问罪?打什么哑谜?”
慕容翔神色黯淡,端庄的脸上勾起不相称的邪气:“问罪,怎么不问?不是夺了他的军权,削爵停职,让他闲赋在家;降了他部下官职,停职留用吗?”
“并非只有贬为庶民,杀了才叫问罪。”
王卿同意的点头:“燕王这些年忍辱负重,手握北部兵权,跻身朝堂。如今乍然被夺了军权,闲赋在家,树倒猢狲散。与他而言,这份侮辱恐怕生不如死。”
太子眯缝着眼睛,说:“听说他与那柔然王子交好?”
王卿回答:“据说是在铭灵关遇刺受伤,柔然王子救了他一命,所以格外厚待与他。”
齐王自来阴险,惯用暗招,他满脸邪气,危险道:“那柔然王子入魏为质,实则和亲,我看父皇似乎并无将他纳入后宫的意思。”
他撺掇道:“哥,不如你求娶于他,必要时,还能以这柔然王子掣肘慕容翥。”
太子抬手打断:“不可!父皇多疑,柔然王子代表整个柔然,现在求娶于他,父皇必定多心。况且,区区救命之恩,哪里能与杀母之仇相提并论,恐怕并无甚掣肘之力。”
“慕容翥忍辱负重多年,不可为不是心机深沉。如此渲染救命之恩,恐怕更多的是为立一个知恩图报的好名声,博一个贤良的好口碑。”
王卿点头:“太子所言极是,此事还需从长计议。索性平陈中也有我们的人,至于柔然王子,且等去问问王道招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