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乌已经开始西下,夏日的余韵未曾减弱,风里夹杂了几分暖气,带着源水的气息,扑面而来。
慕容翥坐起身来,微微屈膝,右臂放在膝盖上,顾影自怜的看着远方:“本王,好生羡慕先生。”
桑槲这可来了兴趣,坐起身来,盘腿而坐,弓着背单手托腮:“这可真是天方夜谭了。区区小可,首鼠两端,市侩的软骨头,竟能让王爷羡慕?”
慕容翥站起身来,前所未有的拱手,低头,态度诚挚,郑重其事,说:“本王眼拙,之前言语中多有得罪,请先生见谅。”
桑槲不怒反笑:“万事都有个价格,价格到位了,便是有气也不气了。”
慕容翥只当没听到,说:“先生这话,便是原谅本王了。”
自顾自的坐在原地,说:“先生海涵,本王自愧不如。”
桑槲连连抬手,说:“停停停,王爷今日吃错药了?怎么这般奇怪?”
慕容翥真的是习惯了被桑槲呛,竟然嘴角上翘,心情大好,说:“先生活的通透,活的自在,活出自己想要的模样,这是天下人穷其毕生都无法望其项背的。”
“先生并非粗俗无礼,而是蔑视天下所有人为礼数,那些人站在道德制高点品评批判,制定了自己想要的行为标准,本身却行为不端,实在是令人作呕。”
他将桑槲的价值观看在眼里,颇有些赞同:“便是那些奉为圭臬的道德礼数,谁又能说一定就是不刊之论?不过是愚弄世人的道具罢了。”
“先生特立独行,从不以品德标榜,却是天下第一的仰止高山。”
“这份洒脱,本王自知无法奢求。”
桑槲见他面有苦涩,抿抿嘴,扭过头,躲闪了视线,让人看不清神情,说:“是人都有背负,于我而言,不过是在逃避罢了。”
声音太小,以至于慕容翥根本无法捕捉他的话音,追问:“先生在说什么?”
桑槲回头,高深莫测道:“王爷所言差矣。小可正是一个巧言令色、强词夺理、首鼠两端、贪财好色的市侩之徒。”
身子向前,抬手勾起慕容翥的下巴,二人靠的极近,轻浮调戏道:“王爷生的这般俊郎,小可看了实在合不拢腿。若是有朝一日寻了机会,定要与王爷做几回才罢了。”
慕容翥生在皇室,哪里有他被登徒浪子调戏的?而且这人为何总是能将下流露骨的话这般寻常说来?
真是恬不知耻。
他在心里又总结了桑槲的特点。
桑槲从不按常理出牌,一时之间让他大脑宕机,不知做个反应。
桑槲看他愣了,却撒开手,拉了一个爽朗的笑容,说:“小可是说王爷以诚心相交,投桃报李,也能得到将军们的真心回报。毕竟他们也得给自己立一个知恩图报的人设不是?”
他竖起手指头,一边比划一边说:“比如顾将军,看似身材魁梧,一身正气,心思细腻,对王爷忠心耿耿。”
“郗将军年少气盛,沉不住气,却是个耿直的热血小伙。”
“张将军性格冲动,平易近人,共情力强,对将士们感同身受,颇受将士们推崇,乃是名巾帼英雄。”
“罗将军沉默寡言,但洞若观火。他那双眼睛鹰隼一般,应该早已经猜到王爷的心思,不然近来也不会成日与陈将军交流水战心得。”
“陈将军黑面长须,是个爽快人,对罗将军的请教并无藏私,可见是个光明磊落的汉子。”
“至于王将军,他虽然是暗哨,可据小可观察,他的营帐从无守卫,所有人都可随意出入,可见他行事磊落,光明正大。”
“他应该是十分看不上小可这等市侩小人的。想来他是佩服王爷的,只是碍于某些不得已的苦衷,不得不做出这背后捅刀子的小人行径来。”
桑槲面露惋惜:“估计他自己内心也是十分煎熬。王爷既然以诚心待人,假以时日,王将军必定真心归顺。”
摊手看向慕容翥,说:“王爷有这些猛将,还怕不得天下?”
慕容翥与他四目相对。
桑槲背对着渐渐落下的夕阳,山丘的树荫拉长了影子,落日的余晖从穿过稀稀疏疏的树冠,投射到他的侧面,把他的脸颊,照射出明显的明暗来。
那双眼睛,深邃、干净、纯粹,带着几分笑意,几分微不可闻的哀伤与无可奈何,像是一滩孤寂了上万年的湖水,深不见底,毫无涟漪。
瞬间将慕容翥拉回了平城的那个晚上。
灯火阑珊处的鄢归,波光粼粼的湖水把他的脸颊映照出明暗。
也是这样一双干净纯粹的双眼,纤尘不染的双眸带着几缕无可奈何,哀伤萦绕不去,却笑着对他说‘将军,谢谢’。
他一时失神,情不自禁的抬起手,想要触碰他的脸,仔仔细细在他的双眼寻个源头。
喃喃自语:“宣之……”
桑槲蓦然起身,十指交叉,在身前拧着手臂,左右晃动拉伸,说:“王爷,到饭点了。”
慕容翥还呆在远处,手臂悬在半空。
听着桑槲低沉的声音,有些恍惚,顺着声音看过去。
桑槲的背影宽厚挺拔,走起路来吊儿郎当;与记忆中那个行如松柏,单薄,却总是给予自己无限力量的背影完全不一样。
他甩甩头,暗笑:“鬼迷心窍,怎么会把他们扯上关系?”
…………………………
二人回到营中,已经傍晚时分,夜已经拉开了帷幕。
军营里燃起了篝火,火边烤着各色肉类,士兵们围着火堆而坐,把酒言欢,不亦乐乎。
慕容翥二人将马匹递给士兵,也走过来。
桑槲远远嗅着烤肉的味道,水流直流,反手在慕容翥胸口拍拍,说:“你这黑面神王爷不在,将士们多自在,好好反省下自己。”
说着,连蹦带跳的跑过去,爽快的拿起一旁的刀切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嘴里,连连点头,竖起大拇指称赞,把一旁烤肉的伙头兵逗得笑语不断。
慕容翥背着手走过来,看士兵们确实如桑槲所说,一见自己就有些不自在,索性自己也学着桑槲的样子,切下一块羊腿肉放在嘴里,点头称赞。
又说:“你们跟随本王多年,栉风沐雨、餐风露宿,时有性命之忧,只为天下太平,百姓安居乐业,本王在此,替天下百姓多谢各位。”
将士们连连站起身来,忙慢道:“不敢。”
慕容翥从罗景敏手中接过酒壶,仰头爽快喝下,又说:“今夜不醉不归!”
将士们异口同声:“谢王爷!”
慕容翥笑着看向一旁顾知松等人所在位置,也走过去,桑槲早已经去凑热闹了。
胡先生依旧带着面罩,黑衣束发,双臂抱在身前,腰背挺直坐着。
他的前方放了一张长桌,桌上放了烤乳猪、烤全羊、烤鸡、烤鸭、烤兔,各色时令鲜果,各色干果,琳琅满目。
顾知松缩着魁梧的身材,含胸拔背,双手捧着酒杯,满脸堆笑的凑上去,支支吾吾了半天,也没说出个所以然来。
胡先生本就不说话,就这么冷冷看着他,二人对峙了好久,也没个下文。
桑槲毫无形象的瘫坐在一旁,抓了一把瓜子:“好大的手笔,祭祀的六牲都搬来了。顾将军这是要认祖归宗?”
郗烈瞪了他一眼:“狗嘴里吐不出象牙来。”
桑槲习以为常,一边嗑瓜子一边随地乱吐瓜子壳,看了半天没看出朵花来。
看看端坐一旁,自斟自酌,并无甚兴趣的慕容翥,他还在留恋鄢归的目光。
桑槲心道:木头!
他实在看不下去了,用脚踹了踹一旁站着看热闹的郗烈。
“郗将军,他们干嘛呢?”
郗烈瞥了他一眼,看他脚边一地的瓜子壳,满脸嫌恶,没好气道:“自己不会看?没长眼呢?”
深知二人不对付,陈太飞忙解围,说:“不知顾将军如何得罪了胡先生,较场比武后顾将军便张罗了这些。”
他冲篝火及胡先生身前的一堆美食抬抬下巴,说:“说是要赔罪。可看这个情形,胡先生似乎并不满意,也不打算原谅他。这不,就僵持下去了。”
桑槲点头,说:“原来如此。倒也不是故意的,顾将军这么一来,显得胡先生小气爱计较,却是弄巧成拙了。”
张才凤一听眼睛一亮,就知道桑槲知道内情,连忙拉了凳子与桑槲并排坐,小声说:“先生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快说来听听。”
桑槲看着她,打趣:“将军怎么也这般八卦?”
张才凤:“切……我看先生也不知道,还装模作样呢。”
“不就是……”
桑槲右手指尖拿着一颗瓜子,刚开口,意识到不对,扭头将手里剩下的瓜子放在张才凤手心,说:“不就是没吃到瓜子吗?”
张才凤泄气。
陈太飞笑道:“张将军就别费神了,桑先生能中了你的激将法?”
桑槲点头,继续嗑瓜子,努努嘴,说:“可不是。知道归知道,就是也不跟你说。”
张才凤笑眯了眼睛,站起身来,在桑槲头顶伸开手:“陈将军,愿赌服输,我说桑先生铁定知道什么事。”
桑槲见他二人以自己做赌,也不恼,站起身来从张才凤手里夺了一般银子,说:“小丫头片子,学坏了哈,等会被王爷知道了你咋军中聚赌,看他不给你五十军棍。”
张才凤做着鬼脸,吐吐舌头:“略略略,桑先生也有中计的时候,就没发现陈将军炸你话呢。”
桑槲扔了手里的瓜子,拍拍手心的灰尘,无可无不可道:“这算是炸的哪门子话?”
这边玩的热热闹闹,王道招和罗景敏一脸凝重的走过来。
二人商量:“这事儿可不能让王爷知道。”
张才凤凑上去,问:“老罗,什么事不能让王爷知道?”
王道招如临大敌,对她严防死守:“什么事都不能让你知道,你一知道,不仅整个军营,连远在千里之外的柔然都知道了。”
张才凤不依不饶,握起双拳:“姓王的,欠揍是不是?”
陈太飞也好奇,说:“军营中事,为何不可让王爷知道?”
慕容翥与桑槲并坐,隔得不远,只是被张才凤和陈太飞挡着,王道招、罗景敏也没注意到他。
他听着他们的话,蹙眉不满。
桑槲看热闹不嫌事大道:“哦豁……王爷您被架空了,有消息都不给您上报咯。”
说着,慕容翥只身走上前,问:“何事不可让本王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