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天,塔兰东街。
天光透过层层屋檐,浸亮了青石路面的水迹。
卡姆牵着马车走在前面,时不时回头看看阿丽娅。
“到了。”他说。
眼前的建筑并不算宏伟,却极有威严。高墙嵌铜,墙面刷成砖红色,正门上雕刻着日轮与火焰双印,映着朝光泛出暖金的光晕。
“这是塔兰最大的公钫。”卡姆抬下巴,“也是图录中心。”
她听懂了,这相当于公共学术或文化机构。
一路上,卡姆向她介绍了波斯帝国的术法知识,还告诉她术者十分稀有。她适时装作初次听闻,惊讶地点了点头。
她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来——是她主动提出的。自从目睹神殿遗址及西恩展现的术法以后,她对“术图”这种古老而精密的符号系统产生了本能兴趣。
哪怕她不是术者,也想参与。
回过神,阿丽娅看着那扇厚重的石门,有些紧张,却很快调整了呼吸。
她走入,门内是层叠回廊、拱窗与大量术图碑刻。阳光从穹顶圆孔倾下,将馆内照得像泛灰的湖面,寂静又流动。
她不由得轻声感叹:这像博物馆,也像……我们从未揭开的历史回声。
记录员是一位年轻女子,站在前台后方,眉间藏着掩不住的狐疑。
“你们找谁?”
“她想登记兼职。”卡姆上前一步,“可以做拓印,也能帮着整理残图。她不懂术法,但图感很好。”
记录员眉头微皱,目光在阿丽娅身上转了转:“你……学过术理?”
“没有。”阿丽娅坦然答,“但我能看出图形构造的重复模式,也做过碑文拓印。你们需要人手,我可以试着整理碎图和标记。”
女子显然还有些迟疑,但还是领她往偏厅走去。
她被领到偏厅内。屋里陈设简朴,几排木架靠墙,一摞摞石板、断图、半褪色的术印残稿挤满了整个空间。
“你就从这架最下排开始,”记录员指着一摞纸板,“这里是残图校对区,不涉及核心术理,只要把碎图归入编号,同系标好。术者少,我们要靠手工先整理出草稿。”
阿丽娅低头翻看那堆残片,指尖触过边缘处的线痕与图构,心中微动。
——这就是她能参与的地方了。
她轻轻点头:“我明白。”
木架上的术图碎片形状各异、边缘磨损,有的似圆盘边角,有的仅剩弧线齿痕。
阿丽娅坐在一张矮几旁,铺开记录纸与炭笔,开始一一比对手边石板。
她并不认识那些符号的真正意义,但她能察觉出某些图形结构存在细微重复。例如残片凹槽与折线末端角度吻合。她并置描摹后,重构出类似“锯齿环阵”的边角构型。
记录员走过她身旁时停下,略略讶异:“这几个编号,你确定是一个系别的?”
阿丽娅没有抬头:“图序不同,但排列规律一致,角度统一在一个主向弧内。”
她一边说,一边将三张临摹图铺开,指着其上微弱而重复的斜纹:“这不是对称,而是迭代。像齿轮连续咬合后的第二层反向回折。”
那记录员愣了愣,不知该怎么回应,正要开口,身后忽传来低沉嗓音:“你是怎么看出来的?”
阿丽娅转头。
说话的是一名须发半白的老人,身着暗金纹边长袍,眉间有一道极淡的青痕。他手中握着一卷未展开的帛图,显然刚从楼上下来。
“图形重复不是难事,”阿丽娅坦然答,“但排列方式里带着旧版构造规律,很像我以前见过的一类‘宫殿通道图’拓片。”
老人低头扫了一眼她描摹的几页草稿,指腹在其中一块笔迹上顿了顿。
他抬眼望她:“是谁安排你来的?”
卡姆快步走近,“她是萨瓦尔村人。之前跟草药师做事时学得快,这边正好缺人,我便带她来试试。”
老人没再追问,只对助手吩咐:“让她留下,再给她一些碑录原件。”
助手点头应下,他说完便转身离去。
助手看了阿丽娅一眼,眼神稍稍有些不同:“你叫什么名字?”
“茜尔娜。”她答。
那人点头:“好,茜尔娜,来这边,给你安排工作。”
午后的光照暖而沉静,偏厅里只剩阿丽娅一人。
她虽无术力,却能凭借考古经验与良好的记忆力应对。
她靠的不是感知,而是图形之间的微妙规律。凹槽深浅、折线方向、重复弧度——在她眼里,这些就像一种不言而喻的语言。
敲门声传来。卡姆探头进来,瞥见她描摹的那页草稿:“这些你怎么会知道?”
她走向门口时随口答道:“我有一点残缺的记忆,略懂图纹整理,用来考古……拼图的原理差不多。”
“你家乡都教这些?”他挑眉,眼神半信半疑。
她摇头:“当然不教术图。”
卡姆哼了一声,没再追问,眼里已经带了点抑不住的欣慰:“你知道你留下来后学者那眼神有多稀罕吗?塔兰学钫才不是什么人都能进的。”
阿丽娅低头笑了笑,不置可否。
他又咧嘴一笑:“你可得继续干得漂亮,不然回村我就说你偷懒摸鱼。”
“行,你等着我被赶出来。”她轻声应道。
“不过,卡姆,谢谢你信任我,直接就带我来了,都不怀疑我是否可以……”
卡姆抬手轻敲她额头:“又说胡话。” 阿丽娅愣了愣,随即笑了。
他们并未察觉,一道微弱的视线,正从学钫另一侧的阴影处静静注视着她。
夜晚,她没有立刻离开。
外庭广场铺着青石,中央是个小水池,水光倒映着塔兰的月影。她坐在石阶上,膝上摊着白日记录下的几张复拓图样。
空气中忽然浮起一道极轻的术痕波动。
她骤然抬头,眼神随即冷却。
不远处,少年从暗影中显现。他穿着深色衣袍,肩披斗篷,脸色被月光照得略显清冷。他站在她不远处,开口问:“你身上的图,是在哪见过的?”
她凝视着对方:“你监视我?”
他神色未变:“我在找一样东西。这地方,出现了它的痕迹。”
“你说的是……这个图样?”
她翻开手中的草图,指了指一处残缺的火焰符印。
他望了几秒,低声道:“不是。但它很可能是线索。”
她盯着他:“这是在学钫里的图……你怀疑我的身份?”
他没正面回答,目光却落在她手中那页纸上,低声说:“你比看上去藏着更多秘密。”
说罢,他转身欲走。
她却忽然道:“你总在‘偶然’出现,你在找什么?”
他脚步一停,未回头,只留下一句:“不是你现在需要知道的东西。”
下一瞬,他的身影被风中浮动的术纹包裹,消失在暗影之中。
阿丽娅望着他消失的位置,良久无言,这人总叫人摸不透。
夜色渐深,廊灯光微微摇晃,她将笔记合上,抱在胸前,缓缓起身。
次日下午,街市中热闹未散。
卡姆带她从学钫东侧离开,沿着石板路走向西市街口。这里是塔兰最热闹的地段,摊贩的吆喝声、铜器碰撞声交错在空气中。
“我跟你说,这边的甜枣摊是我小时候偷吃最多的。”卡姆侧头笑道。
阿丽娅只挑了一小包干果,低头包好。
正准备离开时,她忽然感觉到一道目光。那不是突兀的窥探,而像是一道静默的线,在远处悄悄地拉紧了什么。
她抬起头。
街道对面,一抹熟悉的身影正缓缓从茶摊前走过——是西恩。昨夜那位少年,此刻就在人群中,步伐不急不缓。
他的眼神轻轻一转,望向她这边。
目光交汇的瞬间,风从长廊拐角掠过,将她额前几缕发丝吹起。
卡姆也看见了。他下意识站前半步,挡在她身前,眉头微皱:“他是谁?”
阿丽娅没有回避:“之前带我回去的好心人。”
卡姆神色凝住:“这个人……你确定可以信?”
她顿了一瞬,反问:“看上去像坏人吗?”
卡姆想说什么,却又哑了声。
阿丽娅已经迈步走了过去。
他没有离开,就站在茶摊前,一手按着桌面,神色淡漠。
“又遇见你了。”她站在他面前,“你也住在塔兰?”
少年看了她一眼,“偶尔经过。”
“我们总是‘很有缘分’。”她笑道。
他沉默片刻,忽然低声说:“你这样很容易被盯上。”
“什么意思?”
“这里不是所有人都对图纸感兴趣。”
“茜尔娜!我们该走了!”卡姆在远处喊道。
阿丽娅无奈摇头,转身道别:“有缘再见,拜拜。”
西恩望着她离去的方向,心里默念:……拜拜?
卡姆走上来,语气微恼:“你就这么去找陌生人说话?万一他是坏人怎么办?”
她轻轻笑了笑:“他可不是陌生人,卡姆你太唠叨了,快走拉。”
过了几天,阿丽娅逐渐熟悉了学钫的工作。
这日,在学钫的碑录阁前,阿丽娅正弯腰为碑文标号,背后传来脚步声,转头看见一队人走过来。
走在最前方的,是那位学者——阿斯忒尔。他步伐缓慢,面色沉静。
他身侧,是一位年轻男子。
青年身穿金白袍,身形修长挺拔,眉骨线条清俊,浅金发色,阳光下泛着柔和的金光。肤色极白,眼眸为清透的翠绿色,有着一股清冽却不疏离的气质。
两人交谈着,看得出彼此关系不俗。
“塔兰这边文稿保存倒是比我预想的好一些。”青年淡声道。
阿斯忒尔点头:“你驻留的时日,若能补全‘火印编目’,便是学钫之幸。”
“茜尔娜。”阿斯忒尔的声音传来,他立在阶下,目光温和地看向她。
阿丽娅站起身向阿斯忒尔问好,接着看向青年,对方并未开口,只微微颔首,眼神安静而从容。
“这位是拉斐尔。”阿斯忒尔简短介绍,“来自中央术图使团,未来一段时间将驻留塔兰,由你协助其整理碑录与术图归类。”
阿丽娅直起身来,略一点头:“明白了。”
拉斐尔向她伸出手,语调轻而稳:“请多指教,茜尔娜小姐。”
他的声音带着淡淡的北方口音,却吐字清晰温和。
阿丽娅与他轻轻握手,只觉对方手掌骨节分明,温度偏凉。
他收回手,没有多话,随阿斯忒尔步入内室,动作自然,却如同某种早已习惯了旁人注视的贵族。
她目送两人背影渐行渐远,心底升起一丝轻微却清晰的念头:
——他不像是单纯的术图学者。
那种沉静从容的姿态,更像是一个有过极长旅途、极多见闻的人,在众多真伪之间,练就了克制与分寸。
黄昏将至,学钫的楼阁在金光中被拉长了影子。
阿丽娅深知自己早已不是初醒于异国时只知逃避的女孩了,如今她明白,唯有在融入世界的过程中,深入探究种种事物,才能厘清自己究竟是意外降临,还是背后暗藏隐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