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嬷嬷。”孟玲珑低下头。
袁嬷嬷没有理会她,径直走到云卿面前,福了一礼,“见过大少爷,老奴姓袁,是老夫人身边的。”
原来是祖母身边的,怪不得孟玲珑这么怕,他回了一礼,“袁嬷嬷。”
袁嬷嬷微笑着打量他,“不错不错,大少爷离家多年,长得是一表人才,老夫人见了,定是会高兴的。”
“小辈不孝,未能在祖母面前尽孝,不知祖母身体如何?”
“唉,春日寒意深重,老夫人染了风寒,若不然,定会亲自来见大少爷的。”袁嬷嬷叹息一声,“今日老奴过来,就是请您过去看看老夫人。”
“是,请袁嬷嬷带路。”
袁嬷嬷笑着点点头,这才看了一眼孟玲珑,“三小姐还是回关睢院吧,之前老夫人罚的一百遍孝经可抄完了?”
“我,我这就回去。”孟玲珑施了一礼,急忙带着丫鬟走了。
陈墨言也抱拳离开,袁嬷嬷冷哼一声,又看了看院中的下人,吩咐道:“你们要好生伺候大少爷,若是让老夫人知道你们敢怠慢,定不饶你。”
“是。”一院的下人应道。
“袁嬷嬷,我有一个件事,还请嬷嬷帮忙。”云卿说。
“大少爷客气了,请讲。”
“我带来的这个人,麻烦嬷嬷带她下去洗漱一下,再换套衣服。她是我的救命恩人,并非我的下人。”云卿说的是灰衣女子。
“既然是大少爷的恩人,那便是伯府的恩人,老奴自然要照料。”袁嬷嬷吩咐了一番,便带着他去了垂花阁,也是老夫人的住处。
垂花阁里的春天总是来得要早一些,院子里的花都开了,五颜六色,十分喜庆,只是在花丛深处,落下的花瓣铺了一地。
伯府的老夫人最近病了。
她年轻时身体康健,常常带兵打仗,年纪大了之后但入了后宅,虽然也时长锻炼,但到底比不上年轻的时候,那杆亮银枪也只能舞上百来回合。当年,她是可以一口舞三百回合也不觉得累的。上个月,来了一场倒春寒,天气骤凉,她突然感染了风寒,整日里身体发热,咳嗽不已,喝药也不见好,身体一日日虚了下去,偶尔走动一会儿便觉得头晕无力。
府医、名医都请了个遍,只说是风寒,却一日日地不好。
人不服老是不行的。她倒在床上想,自己这一生也算是没有白过,虽然和侯爷关系不好,只生了一个儿子,但到底比别的女子精彩些,她并无遗憾。只除了自己的孙子。
在他丢失的那些年,她几乎夜不瞑昧,总是梦见他被人打了、当了乞丐、死了。总是叫着他的名字惊醒。她想,自己就算是死了,也要见到大孙子一面才安心。
现在他回来了,她高兴得一早便起来了,胃口也好了些。
只是看着铜镜中那张苍老病态的面容,她叹了口气。她如今已经过了花甲之年,头发白了一大半,牙齿松动,想来是时日无多了。
想当年,她一把亮银枪横扫千军,何等地豪迈气度,现在却只能穿着繁复啰嗦的服饰,头上顶着厚重的头面,手上戴着翠玉包金的镯子,撑起一个伯府的脸面。
其实她更喜欢简素利落的打扮。
“老太太,今日您的大孙子回府,您怎么还叹气了?不高兴了?”给她梳头的林婆子笑着问。她和袁嬷嬷都是老夫人的陪嫁丫头,她自梳不婚,一辈子跟在她的身边。
“我哪是不高兴,我是太高兴了。”孟母笑着叹气说,“只是看我都老成什么样子了,当年卿哥走丢的时候,我还没有几根白头发呢。也不知道卿哥现在怎么样了,还认不认识我。”
“卿哥当年还小,但也应该有模糊的记忆,何况,他现在回来了,只要您对他好,感情总会回来的。”林婆子顿了顿,又说:“我听说他在外面受了不少苦,现在外面多乱啊,能活下来都不容易。”
她的眼睛也有些湿润,小少爷小时候,她也是抱过、喂过饭的,他那时虽然小,但乖巧懂事,一直叫她林婆婆,还给她吃糖。这么乖的小少爷,竟然被那个不负责任的母亲给弄丢了。
孟母眼圈一下子红了,她用帕子拭泪,说道:“好了好了,大喜的日子,说这些做什么?卿哥能回来,就是好的。”
这时,一个俏生生的小丫鬟走了进来,行礼后便把云卿回来之后发生的所有事都说了一遍,气得孟母拍了桌子,怒道:“这个陈氏竟是如此不慈,当年她要死要活地把卿哥带回去,又不好好看管,竟把他弄丢了,现在他回来,不说照顾好他,连句好听的话都没有。这真是个好母亲,好陈氏!”
说完这番话,她又捂着嘴,剧烈地咳嗽起来。林婆子急忙拍她的后背,小丫鬟赶紧倒了杯水,递到她嘴边。
等她这一轮咳嗽停歇了,她拿开了帕子。林婆子大吃一惊,却见那帕子上竟然有星星点点的血。她的眼圈一下子就红了,带着哭腔道:“老太太,你可要好好的啊。”
小丫鬟也摸了眼泪,“都是奴婢学艺不精。”
她名叫莺歌,跟在孟母身边,学了些岐黄之术。
“你看看你们,这有什么的。”孟母喝了一口水,用沙哑的声音安慰他们,“人嘛,总有这么一天,现在卿哥回来,我也没什么遗憾了。”
“老太太!”
当年儿子的婚事是她自己相看的,当时陈氏知书达理、温柔贤惠,在闺中就颇有贤明,谁知道娶进来后才发现是个眼皮子狭窄的小妇人,偏偏喜欢做主,做家里的主,做丈夫的主,做子女的主。若谁不顺着她的意,她便想方设法地折腾。
儿子在五城兵马司谋了个差事,那本是个好地方,只要有几个战功,在陛下面前得了脸,陛下看在老侯爷和她的面子上,必然不会苛待于他。
可是陈氏却嫌他公事太多,没时间陪他,三天两头地闹,非要他每天都陪着她。若是儿子不听,她便一哭二闹三上吊,指桑骂槐地说他始乱终弃,在外面偷人。只有依了她,她才能让人顺心两天。
她如此不像话,儿子却重情,对她无可奈何。孟母便有心给儿子指个妾室,好让儿子过得舒心一些。当时她身边有个自小跟着的丫鬟,与儿子年岁相当,对儿子也有意,哪知刚有这样的想法,那陈氏便一根白绫把自己挂在了垂花阁门口。
最后这事儿没办成,那丫鬟也便被她强卖了出去。
如果说,她这样对待自己的丈夫也就罢了。她对自己的子女同样强势,他们必须按照自己的话去做,若是敢不听话,便是训斥、禁食、打手板、跪祠堂。养孩子如牲畜。
但是她说的话是什么呢?
要教好一个孩子可不容易,从小就要先学会懂礼。
教导孩子与人相处的礼仪,带他们出去见世面,养成落落大方、不卑不亢的性子;
其次是知文,请老师开蒙,让他们学会勤勉刻苦,懂得节律自身,明辨是非,理解圣人之言,以君子的标准要求自己;
第三是成人,让他们懂得夫妻和谐之道,明白父爱则妻静,妻静则子安,子安则家和,家和万事兴的道理。
这样教养出来的孩子,方能齐家治国平天下。
她虽是武将之女,但是她的父亲可是儒将,自小文武双全,爱敬妻子,教导子女,从府中出来的,不论男女,皆是知书达理、文武双全。因此父亲被封为靖国公,当时她已经嫁给了自己的夫君。
事实上,那夫君懦弱无能,若不是老侯爷曾经救过父亲一命,父亲端端不会将自己嫁给他那不成器的儿子。
出嫁之前,父亲告诉她一句话:祸兮福之所倚,福兮祸之所伏。
她明白了父亲的意思,也感恩父亲的宽容慈爱,便拿起枪,成了一名女将军。虽然世间对她这种离经叛道的行为多有微词,可惜,在她的实力面前,那些流言又算得了什么?
夫君不争气,其实也是一件好事,他管不住她,她便可以随心所欲。
后来有了子女之后,她也是这么教导他们的。他们都很争气。
而陈氏呢?要的不是子女争气,而是听话乖顺。
她不愿意他们亲近别人,所以从不教导礼仪。所以他们看到生人便胆怯畏缩,十分失礼。
她想让他们随时随地出现在自己身边,便不请启蒙先生,随着他们在家中玩闹;
她要他们只听她的话,便暗中挑拨他们与父亲和祖母的关系;
她要他们以她唯尊,刻意混淆了他们的是非观念。他们做了错事,不惩罚;做了好事,却要罚跪祠堂;不准他们有自我主见。
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了她手中的傀儡,顺她者昌,逆她者亡。
这样一个毒妇,竟然占着儿子当年对她的那一点情意,让儿子进退不得。
人生蹉跎至今,毫无寸进。
不过,也让她看清了一点,那就是这个儿子身上,有其父亲的影子。
她的夫君,其实不算个恶人,只是耽溺享乐,囿于情爱,虽不喜她,但也并没有苛待她,把伯府的掌家之权也都交到了她的手上。当然,这其中也有老侯爷的教导。
他只是平庸罢了。平庸不是罪过,但有时候也是罪过。
他的儿子的底色,有平庸的一面。追求安稳,也愿意为了安稳牺牲一些东西。
后来,陈氏闹得太凶,她实在看不下去,趁着她生病无暇顾及孩子的时候,把卿哥带到身边养着。但半年之后还是被她硬生生要了回去。
卿哥是个聪明又有主见的孩子,在陈氏面前沉默寡言,但在她的教导下,渐渐恢复了孩童的天真烂漫,又学会了礼仪规范,带出去时,也不像一开始那般缩在人后,而是落落大方,成了人见人夸的娃。
她真不舍得把他还回去。
然而陈氏一直闹自己的儿子,儿子也是被折腾得毫无办法,在她面前保证会好好教导卿哥,她也为了家宅安宁,把卿哥还了回去。
然后呢?
哼。
真是好好教导。
人都教导没了。
一想到这些,她就满腔怒火。
当年卿哥出事后,她便收回了陈氏的掌家权。又过了几年,等到玲珑三岁之后,才将掌家权交还给她。
只是,宇哥和玲珑在她身边长大,性子也别扭得很。对她又疏离,她也扭不过来。
若不是当初儿子救陈氏,与她有了肌肤之亲,她是绝不会让这种人当自己的儿媳妇的。
“老太太,别想那么多,卿哥回来了,您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呢,您也知道陈氏……您可是他在府里的主心骨啊。”林婆子擦擦眼泪说道。
“没错,我还要看着他娶妻生子,怎么能倒下。”孟母露出一个苍凉的笑意。
林婆子为她梳好了发,这时有丫鬟来报,云卿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