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落座,席上已经摆满了珍馐美味。尽管伯府如今大不如从前,但是垂花阁的用品是孟母从家里带来的嫁妆,件件都精美绝伦,摆在铺着绣满锦绣花团桌布的长桌上,犹如一副画卷,只是看着就让人胃口大开。
孟母的规矩很好,但也并没有让他们食不言寝不语。事实上所谓的食不言,只是指嚼东西的时候不能说话,而不是席间不能说话。只是一些迂腐之人只看表面,未解其意,还真的要求席间不许说话了?
庆朝喜食羊肉,从宫廷到民间,羊肉都是宴席上不可或缺的肉食,做法也五花八门。
陈氏被孟母敲打一番,也收敛了神色,笑着给孟母夹菜。
“母亲,这个山煮羊煮得软烂,母亲可以多食一些。”
孟氏也喜欢羊肉,只是最近病了好些时候,吃的都是清淡的粥,嘴里早就没味了,便淡笑着点了点头,接受了她的好意。
陈氏又给孟奎山夹了些羊肉,孟奎山皱皱眉,低声让她自己吃,不必管他。
“我喜欢伺候老爷。”陈氏娇媚笑道。
孟奎山拧着眉,只好接过了羊肉。
陈氏笑得更开心了,很了解孟奎山,他看起来冷硬,其实耳根子软,是典型的吃软不吃硬,只要对他说几句好话,哄上一哄,不管多严重的事,也就没事了。
因此,每次察觉到他生气了,她就格外乖巧,用尽浑身解数来讨他欢心。她很清楚,孟母不喜欢她,她唯一能指望的就是孟奎山,哪怕她根本就不喜欢他,她也要表现得以他为中心。
尤其是侯府被夺爵之后,她不仅没有责怪哭闹,反而悉心安慰,让他度过了那段最痛苦的时光。
仅是这一件事,他都不可能真的对她狠下心来。
照顾了婆母和夫君,陈氏对云卿说:“卿哥怎么还穿着这身衣裳,我不是让人给你送去了一些吗?”
云卿停下筷子,看了她一眼,似笑非笑道:“母亲叫我云卿吧。你说的是那些别人穿过的旧衣服?我打算明日送给城隍庙里的乞丐。”
陈氏脸色微变,咬牙道:“你这孩子,怕是没见过好东西,那些虽然是你表哥穿过一两次,但都是好衣服,怎么能给那些……乞丐?”
陈墨言也有些愧疚地开口道:“这也是我考虑不周了,因为不知道云卿的具体身形,便想着先穿几天,等你安顿下来,姑母定会让人给你做些新的。”
陈氏接口道:“正是这个意思,我今日已经叫了裁缝,明日他们就会上门,为你量体裁衣。你这孩子,气性着实大了些。”
云卿微微一笑,“那就多谢母亲费心了。对了,今天送给我的那些丫鬟小厮,麻烦母亲把他们的卖身契给我,也免得他们都像陈婆子那样,不服管教,干活也不尽心。”
陈氏面上僵了僵,想到陈婆子的惨状,心里不由地有些恐惧。让她害怕的不只是那井中的枯骨,还有云卿那诡异的能力。他竟然一个人把陈婆子给救了上来。
他到底是什么人?
原本她还想着,就算他回来了,自己也会想办法再一次把他“弄丢”,但是现在看来,云卿并不是寻常十七岁的孩子,并不会如她所愿。
孟母的目光朝她扫过来,她心中一沉,脸上笑道:“好好,肯定是给你的。只是以后要是有人再不听话,你可不能像今天这样,把人扔进井里去。”
孟奎山闻言愣了一下,看向了云卿:“你把人扔进井里了?”
云卿点点头,将陈婆子的所作所为讲了一遍。
“所以为了惩戒她,我就把她扔进了井里。”他说。
“扔得好。”孟奎山冷笑,“下人若敢欺主,直接发卖了就是,这样的下人我们伯府用不起。”
正在吃东西的孟长宇一顿,嘴里慢慢咀嚼着羊肉,那原本美味的食物仿佛变了味道。
陈氏为难地说:“母亲说的对,只是那陈婆子毕竟是宇哥的奶母,和宇哥关系一直不错,卿哥刚来不知道,就这么发作了,总是不好……”
云卿冷冷地看着她,对她话里话外的明示暗示都觉得厌烦无比。这个陈氏从外到里都透露出一种虚假的味道,每一个动作每一句话都在表露她的意图,这点小伎俩在明眼人看来,早已无所遁形,偏偏她还觉得自己聪明透顶、天衣无缝。
是蠢不自知。
也是坏无可救。
“既然是二弟的奶母,母亲为何又让她到我身边来?”云卿声音冷淡,“她故意顶撞我,若是我不罚她,便是我性子柔弱可欺,若是我罚了她,二弟必然会生气,来找我的麻烦。所以,不管我有没有罚她,我都落不了什么好。母亲,这就是我回家的礼物吗?”
他那琥珀色的瞳孔仿佛看穿了陈氏所有的伎俩。
陈氏那虚假的笑终于撑不住了,她就像是一个正在变形的鬼,脸上变换着不同的神色,最终化作委屈。
“你就是这么想母亲的吗?”她那杏眼中沁出点点泪花,“我给你安排陈婆子,只是因为她是家中的老人,在宇哥身边时一直仔细恭谨,我就觉得你是刚来,若是让她去照顾你,我才能放心。哪里想到这刁奴竟奴大欺主,做出这种事来,我也确实有失察之责。云卿,我不怪你埋怨我,只盼你以后不要……不要埋怨我。”
她再次流泪了,那连绵不绝的泪水仿佛一层薄纱,试图掩盖那把尖锐的刀。
云卿觉得很烦,但是又不得不说下去,“我自然不会埋怨母亲,只是二弟会不会埋怨母亲,我就不知道了。”
陈氏急忙看向孟长宇,说道:“宇哥,今日之事都是母亲的不是,你可千万不要责怪你大哥。他刚刚回来,不知道你和陈婆子的关系,回头我给她一些补偿可好?”
孟长宇咽下口中的食物,低头说道:“孩儿知道,不是母亲和大哥的错。”
“真乖。”陈氏伸手抚摸孟长宇的头,就像对待一个稚童。但是孟长宇已经十四岁了。
十四岁虽然依旧是孩子,但也可以看做成年人,因为有些人已经成亲甚至生子。
她抚摸着他的头发,长长的丹蔲指甲在他头顶来回晃动。
孟长宇浑身僵硬,手指将筷子捏得发白。
终于,陈氏放开了手,用帕子擦了擦眼泪,对云卿露出微笑:“云卿,你看宇哥已经原谅你了,你也不要闹了好吗?刚才你祖母也说了,家和万事兴,以后我们都要牢记祖母的教诲,好好地成为一家人。”
云卿抬眼看着她,冷淡地说:“我听祖母的。”
陈氏面容一窒,眼中滑过一抹厉色。
孟奎山看着他们,微不可闻地皱了皱眉,开口问孟长宇:“长宇,那婆子平常也是这么嚣张吗?”
孟长宇心中一沉,忙说:“不是的,她对孩儿很好。”
“是吗?”孟奎山微微眯了眯眼,他不相信。
“好,这两天我会问清楚,若是知道你撒谎,长宇,你知道会怎么样。”
孟长宇的脸色变了,就连手指都白了。
陈墨言忽然站了起来,他脸带笑意走向孟奎山,伸手拿起了桌上的酒壶,为他倒了一杯酒,“姑父,既然事情已经过去了,就不要追究了吧?陈婆子只是个下人,没必要因为她这么一个人破坏家里人的感情。以后让长宇多约束她就好了。对了姑父,过几日的景阳公主举办春日宴,也邀请了姑母和我,到时我带两个表弟和玲珑表妹一起过去,您看怎么样?”
孟奎山惊喜地看着他,“景阳公主居然给你们送了邀请函?不错,到时你就带他们过去吧。”
陈墨言笑道:“是。到时我定会照顾好他们。”
景阳公主二十有五,有一个驸马,但相敬如冰,养了不少面首。每年她都会举办春日宴,表面是宴会,其实是相亲宴,参加的都是女眷和年轻男子,全都出身富贵。自举办以来,确实成就了好几个好姻缘,因此京中的贵妇们都愿意带着还没有定亲的孩子去参加。而一些已经成新的,也会利用这个机会扩张人脉。
只是他没想到景阳公主会请陈氏和陈墨言。陈墨言一直是书院榜首,小小年纪已经考了秀才,过了年开春就要考举人,接下来就是春闱。若是顺利,恐怕二十出头便能入朝为官了。
就算不顺利,多磨炼几年,怕是也能在三十之前踏入官场。这个外甥,前途不可限量。
对比孟长宇,就是个废物。
他越想越气,冷冷地瞪着孟长宇,开口道:“你看看你表哥,你看看你,让你练武你怕累,让你读书你看你都读了个什么!成日里和一群狐朋狗友混在一起,就连个童生都没考取,家中天天还要供你念书,简直就是浪费银钱!”
他越说越气,到最后声音也大了起来,震得整个厅堂都嗡嗡作响。
孟长宇面红耳赤。他正是年少气盛的年纪,自尊心最强,被父亲当众如此训斥,他的胸口仿佛有什么东西沉沉的砸下来,又闷又沉,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
他想要呼吸,想要怒吼,想要炸开……
但是不行。他只能听着,忍受着,将心中的一切绞杀殆尽。
这个时候,陈氏是不会替他说话的。她只会在他被骂之后安慰他几句。
而祖母也不会说什么。
他念书不成器,她大抵也是不喜欢他的。小时候他曾经见过祖母挥舞一杆亮银枪,那洒利的动作让他看得移不开眼。那时候他就想学武。但是母亲不让他靠近祖母,但凡他在祖母院子里呆一会儿,她就匆匆忙忙地把他叫走。
父亲也是练枪的,他的功夫就是祖母指点的。但是在他看来,父亲多少有些愚钝,动作刚猛有余,灵活不足,和祖母比起来还是差了些。不过,如果自己要学,父亲也会教他的吧?
然而母亲还是不愿意。她不喜欢粗鲁的武将,只喜欢文人,说他们芝兰玉树,高贵清雅,他将来也必须是读书人。
他有时候真不明白,既然母亲不喜欢武将,为何要嫁给父亲?
孟玲珑有些嫌弃地看着孟长宇。她不喜欢这个二哥,又笨又蠢,哪里像表哥那么有才。看着他被骂,心里也觉得他活该。
在这压抑的氛围里,云卿忽然开了口,“父亲,春日宴是什么?”
孟奎山收敛了怒气,温声对云卿说:“春日宴是当朝景阳公主举办的宴会,主要是邀请京中贵人参加,让年轻人相互认识一下。”
云卿点点头,原来是相亲会,便直截了当地说道:“我刚进京城,谁都不认识,这种聚会就不需要参加了吧?”
陈墨言忙说:“正因为不刚回来,才要去参加,多认识一些人也好。”
“对啊,在那里结交几个朋友,以后也好办事啊。”陈氏也温和地说。
孟玲珑却不乐意,嘟着脸,满心不高兴。
一个乡野村夫,凭什么能和她一起参加春日宴,就连她都是头一回。但是这话她不敢说。
“你母亲说的也没错。”老夫人忽然说:“你刚回来,正好趁此机会多结交些京中的年轻人,对你有好处。再者。你弟弟妹妹也要去,他们年纪小,也需要你看顾一二。”
云卿看了看她,点点头,“那就听祖母的。”
“乖。”老夫人笑得开怀。
云卿低下头吃东西,恐怕祖母不放心陈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