迹部宅邸深处那间设备顶尖、环境私密的私人康复中心,在这样一个暴雨倾盆的深夜,如同一座被滔天巨浪与无尽黑暗围困的孤岛,悬浮于喧嚣世界之外。窗外,狂风以近乎肆虐的姿态呼啸着,卷起密集如瀑的雨点,疯狂地、不间断地砸向那面占据整堵墙壁的巨大、坚固的落地窗,发出沉闷而极具压迫感的“噼啪”巨响,仿佛无数冰冷的拳头在永无休止地捶打着透明的壁垒,意图将这方寸之地的宁静与脆弱彻底吞噬。室内,仅有的几盏壁灯散发着昏黄而柔和的光线,如同风中残烛,勉强驱散一隅黑暗,在光洁如镜的深色地板、冰冷沉默的各类康复器械以及雪白的墙壁上,投下摇曳不定、被拉长扭曲的、充满不安感的影子。空气中,消毒液那特有的、略带刺激性的气味比白日更为浓烈,试图掩盖一切生命痕迹,却反而与一种近乎凝固的、沉重得令人窒息的压抑寂静交织在一起,形成一种独特的、属于伤痛与孤独的夜晚气息。
迹部景吾半躺在房间中央那张符合人体工学设计、却依旧显得冷硬的电动康复床上,左脚踝上包裹着的厚重白色护具,在昏暗迷离的光线下,如同一个醒目的、镌刻着失败与代价的烙印,散发出不容忽视的沉重感。他紧闭着双眼,平日里一丝不苟向后梳拢的紫灰色发丝,此刻被不断渗出的冷汗浸湿,几缕凌乱地贴在他苍白得近乎透明的额角与线条优美的颈侧。持续不断的、深入骨髓的剧痛,以及日复一日高强度康复训练所带来的、仿佛抽干灵魂的极致疲惫,如同永不停歇的潮汐,一波又一波地、猛烈地冲击着他那以钢铁意志构筑的精神防线。即便是在这被迫的、浅薄而不安稳的睡梦中,他英挺的眉宇也紧紧蹙成一个川字,搭在床边绒毯上的右手无意识地死死攥紧了床单的边缘,用力到指关节彻底失去血色,泛出一种近乎病态的森白。
白天的康复训练课程,其强度远超常规计划,中村先生——那位以手法精准严苛著称的顶级康复师——近乎冷酷的操作,虽然从医学角度最大限度地刺激了受损韧带和肌肉的活性与愈合潜能,却也带来了堪比撕裂酷刑的尖锐痛楚。迹部凭借其超越常人的意志力,硬生生将所有的呻吟与软弱尽数压制在喉咙深处,自始至终维持着帝王应有的、不容侵犯的骄傲表象,没有流露出半分动摇。然而,身体却是最诚实的记录者,它无法欺骗自己,所有的煎熬、强撑与透支,都被清晰地烙印在每一束颤抖的肌肉纤维与过度疲惫的神经末梢之上。此刻,在这无人注视、卸下所有伪装的深夜里,那些被强行禁锢、压抑的痛苦与虚弱,如同挣脱了牢笼的嗜血野兽,在他身体的每一个角落、意识的每一寸缝隙里,疯狂地咆哮、冲撞、撕咬,企图将他拖入绝望的深渊。
“轰隆——!”
窗外,一道惨白刺眼的闪电,如同天神震怒挥出的利剑,悍然撕裂了浓稠如墨的夜幕,瞬间将天地映照得一片诡谲的亮堂。紧随其后,是一声震耳欲聋、仿佛就在头顶炸开的惊雷!巨大的声浪穿透厚厚的隔音玻璃,如同重锤般狠狠砸在寂静的空间里。
康复床上,迹部景吾的身体控制不住地猛地一颤,从那种浅薄而充满痛楚的睡梦中骤然惊醒!他倏然睁开双眼,银蓝色的眼眸在短暂的适应黑暗后,于昏暗中闪过一丝转瞬即逝的、属于人类本能反应的迷茫与惊悸,但随即,便被更深沉、更刻骨的疲惫与如同潮水般重新涌上的剧烈痛楚所彻底淹没。左脚踝处传来的感觉,不再是单纯的疼痛,而更像是被烧红的烙铁死死抵住、持续灼烫,伴随着韧带被强行拉伸的、令人牙酸的撕裂感,让他忍不住从喉咙深处溢出一声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闷哼,额头上瞬间再次沁出一层细密的冷汗。
他尝试着极其轻微地移动一下身体,试图寻找一个能够稍微缓解这酷刑般感受的姿势,然而,任何细微的角度调整,都会立刻牵扯到那脆弱而敏感的伤处,引来一阵更加尖锐、更加难以忍受的刺痛,如同无数细小的钢针同时扎进神经中枢。汗水几乎是在刹那间便浸透了他后背单薄的衣衫,带来一阵冰凉的黏腻感。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绝望的无力感,如同西伯利亚的寒潮,带着冰冷刺骨的绝望,将他从头到脚紧紧包裹、渗透。骄傲如他,此刻也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在这具不听使唤、背叛了他意志的血肉之躯面前,他那些引以为傲的、曾无数次带领他走向胜利的强大精神力,显得如此苍白、如此可笑,甚至……不堪一击。
就在这意志壁垒摇摇欲坠、内心最为脆弱的时刻——
“咔哒。”
康复室那扇厚重的实木门,被从外面极其轻微地、几乎微不可闻地推开了一条狭窄的缝隙。一道修长、略显清瘦的身影,如同融入夜色的影子,悄无声息地闪了进来,又反手以同样轻柔的力道将门严丝合缝地合上,瞬间将外面那个狂风暴雨、电闪雷鸣的狂暴世界彻底隔绝。
是忍足侑士。
他显然是从外面匆忙赶来,深蓝色的发梢末端和挺括的白色衬衫肩头处,还沾染着未干的、晶莹的雨渍,在昏暗光线下微微反光。他的衬衫袖口被随意地挽至手肘,露出线条流畅、肤色白皙的小臂。他没有去触碰任何开关点亮顶灯,只是静静地站在门边的阴影里,借着窗外间歇性划破夜空的闪电光芒,以及墙壁下方那个散发着幽绿色微光的安全出口指示牌提供的微弱照明,让双眼迅速适应了室内的昏暗环境。他的目光如同最精准的雷达,在第一时间就穿透了朦胧的光线,牢牢地锁定了康复床上那个蜷缩着的、因为持续疼痛而微微颤抖的熟悉身影。
刹那间,忍足感觉自己的心脏像是被一只冰冷而有力的手狠狠攥住,骤然紧缩,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感。他放轻脚步,几乎是屏住呼吸,快速而无声地走到床边。借着那转瞬即逝的闪电光亮,他能无比清晰地看到迹部那张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的脸,看到他紧蹙的眉宇间深深刻着的痛苦纹路,看到他因死死咬住而微微发白、甚至隐约渗出血丝的下唇,看到他额角、鬓边不断渗出、汇聚并滑落的冷汗,以及他左腿小腿肌肉因极致的痛楚而引发的、无法控制的、细微却持续的痉挛。一种混合着巨大心疼、强烈无力感以及深沉自责的情绪,如同突然疯长的荆棘,瞬间缠绕住他的心脏,并且不断收紧,带来一阵阵窒息般的痛楚。
他早该来的。明明清楚地知道今天中村先生的康复方案会是何等强度,明明预料到以迹部的性格必定会强撑到底绝不示弱,明明……从部活结束回到家中,那颗心就始终悬着,无法真正安宁,最终还是在暴雨最猛烈的时候,遵从了内心最真实的驱使,不顾一切地赶了过来。
忍足缓缓蹲下身,单膝轻轻点地,跪在冰凉的地板上,让自己的高度与床上的迹部基本持平。他的每一个动作都轻柔得不可思议,仿佛生怕惊扰了一只栖息在悬崖边缘、随时可能坠落的、极度脆弱而美丽的蝴蝶。他犹豫了一下,伸出手,指尖在即将触碰到迹部那只因为用力攥紧床单而指节泛白、冰凉且微微颤抖的手时,停顿了半秒,仿佛在进行某种郑重的仪式。最终,他还是极其小心地、用自己温热而稳定的掌心,完全覆上了那只冰冷的手,试图将一丝暖意与力量传递过去。
“迹部……”忍足开口,声音低沉沙哑得厉害,在雷声暂歇的短暂间隙里,轻得如同梦呓,几乎要被窗外的雨声淹没,却奇异地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能够穿透一切喧嚣的安抚力量,“很疼吗?是不是……比白天更难受了?”
迹部的身体在听到声音和感受到触碰的瞬间,猛地僵硬了一下!银蓝色的眼眸在黑暗中骤然睁开,锐利如鹰隼般扫向近在咫尺的忍足,那目光中充满了被窥见最不堪、最狼狈一面的惊怒交加,以及一丝无法掩饰的、如同受伤野兽般的慌乱与抵触。他几乎是下意识地就想用力抽回自己的手,想用冰冷而锋利的言语将这个不请自来、撞破他最后尊严防线的家伙立刻驱逐出去,维护自己那摇摇欲坠、即将彻底崩塌的骄傲壁垒。
然而,忍足覆在他手背上的那只手,却带着一种与他平日温和形象截然不同的、不容抗拒的坚定力道,稳稳地停留着,没有施加压力,却也没有丝毫退让。他的指尖甚至开始极其轻柔地、带着安抚意味地,一下下摩挲着迹部那因过度用力而紧绷僵硬的指关节,试图用这种细微的接触,化解那份冰凉的抵触,传递过一丝令人安心的暖流。
“别动……也别赶我走。”忍足的声音压得更低了,几乎变成了贴着他耳畔的气音,带着一种罕见的、近乎恳求的温柔,却又蕴含着不容置疑的决心,“我知道你讨厌这样……讨厌被看到任何一丝软弱,讨厌接受这种……近乎施舍的关怀。但至少现在,在这里,没有冰帝的部长,没有需要仰望你的部员,只有我。”他的目光牢牢锁住迹部闪烁不定的眼眸,一字一句,清晰而缓慢,“只有忍足侑士。所以,至少在这一刻,放下那些负担,可以吗?”
就在这时,窗外又是一道极其耀眼的闪电划过,瞬间将整个房间照得亮如白昼,也清晰地照亮了忍足近在咫尺的脸庞。他的脸上,没有了平日刻意维持的冷静面具与优雅疏离,只有毫无掩饰的、几乎要满溢出来的心疼与担忧,以及一种深沉的、滚烫的、迹部从未在他眼中见过的、近乎灼热的情感洪流。那双总是隐藏在反光镜片后的、深邃的褐色眼眸,此刻如同被雨水洗过的夜空,清晰地、毫无保留地倒映着迹部此刻脆弱不堪的身影,里面没有丝毫的怜悯或同情——那会是迹部最无法容忍的东西——只有一种近乎虔诚的、专注到极致的守护,以及一种……仿佛积累了太久、终于无法抑制而流露出的、深沉如海的情感。
所有已经到了嘴边的、冰冷的、带着刺的拒绝话语,在这一刻,仿佛被一只无形的手死死扼住,彻底卡在了迹部的喉咙里,无法吐出半个音节。他看着忍足近在咫尺的脸,看着他那双在电光映照下亮得惊人、仿佛能看穿他所有伪装的眼眸,一种陌生的、酸涩的、带着巨大冲击力的情绪,如同决堤的洪水,猛地冲垮了他辛苦构筑的最后一道心理堤坝。骄傲仍在灵魂深处负隅顽抗,发出尖锐的警报,但身体深处涌上的、排山倒海般的疲惫与疼痛,以及眼前这人眼中那毫不作伪、滚烫而真挚的关切,像两股巨大的力量,里应外合,彻底击溃了他最后的防线。
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仿佛不愿让对方看到自己眼中可能泄露的任何一丝脆弱波动。喉结剧烈地上下滚动了一下,最终,从紧咬的牙关中,泄露出了一声极其压抑的、带着无法掩饰的哽咽尾音的、悠长而沉重的叹息。那只一直被忍足覆着、原本僵硬而抵触的手,几不可察地、微微放松了紧绷的力道,甚至……在那温热掌心的覆盖下,蜷缩的指尖仿佛有了自己的意识般,微微反向,无意识地、带着一丝依赖般地,轻轻勾缠住了忍足的指尖。
这个微小的、几乎难以用肉眼察觉的回应与妥协,却如同在忍足心中投下了一颗足以引发海啸的巨石,激起了滔天巨浪!他清晰地感觉到,迹部的手不再那么冰冷和僵硬,甚至能感受到那细微的、带着试探与依赖意味的勾缠。这无声的默许,比任何语言都更具冲击力。
忍足不再有任何犹豫。他迅速而轻柔地抽出被勾缠的手指,转而用双手更加稳妥地握住迹部的手,给予更坚实的支撑。然后,他伸出另一只手,拿起始终准备在床头柜上的、柔软而洁净的白毛巾,在旁边的温水盆中浸湿、拧干,动作极其轻柔地、带着十二万分的小心,开始为迹部擦拭额角、鬓边以及颈侧不断渗出的、冰凉的冷汗。他的动作小心翼翼,每一个手势都充满了珍视,仿佛在对待一件绝世无双、易碎而珍贵的艺术品,带着一种近乎顶礼膜拜的虔诚。
迹部没有反抗,也没有再睁开眼。他只是静静地躺在那里,如同一个耗尽了所有力气的孩子,任由忍足动作。温热的毛巾拂过被冷汗浸湿的皮肤,驱散了一丝令人不适的寒意与黏腻感,带来些许慰藉。那只被忍足双手稳稳握住的手,源源不断地传来稳定而令人安心的温度,仿佛一道暖流,缓缓注入他冰冷而混乱的内心。在这种无声的、却充满力量的抚慰与守护下,身体里持续肆虐、几乎要将他撕裂的痛楚,似乎真的……被某种温柔的力量所中和,减轻了那么一丝丝难以言喻却真实存在的程度。一种前所未有的、陌生的松懈感与疲惫感,如同具有催眠效果的暖流,缓缓浸润、瓦解着他紧绷到极致的神经与意志。
忍足仔细地为他擦拭干净每一寸被汗水沾染的皮肤,然后拿起康复医生特意留下的、具有强效镇痛与舒缓肌肉痉挛作用的特制药膏。他挤出适量乳白色的膏体在指尖,用掌心仔细搓热,然后,屏住呼吸,极其轻柔地、完全避开手术伤口和最敏感的痛点,开始耐心而专业地按摩迹部左小腿以及脚踝周围那些因疼痛和过度代偿而紧绷如石的肌肉群。他的手法显然经过学习或指导,专业而富有耐心,力道拿捏得恰到好处,既有效缓解了肌肉的僵硬与痉挛,又小心翼翼地避开了所有可能引起剧痛的区域,指腹下的动作带着一种不容错辨的珍惜与呵护。
在整个漫长而静谧的过程中,两人都没有再开口说一句话。康复室内,只剩下窗外永不停歇的、如同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暴雨声,间歇性炸响的、令人心悸的雷鸣,以及两人逐渐由急促紊乱趋于平稳、最终几乎同步的、轻柔而绵长的呼吸声。一种超越言语的、深刻的默契与理解,在空气中无声地流淌、汇聚。那堵由骄傲、孤独与不信任构筑的、看似坚不可摧的壁垒,正在这个与世隔绝的暴雨之夜,被一种更加温柔而强大的力量,从内部悄然瓦解、崩塌。某种被压抑了太久、更加深刻而真实的东西,在雨声的庇护与见证下,终于破开坚硬的外壳,悄然探出头来。
不知过了多久,当时钟的指针悄无声息地滑向更深沉的夜,窗外的雨势似乎也略有减弱之时,迹部的呼吸变得愈发绵长、均匀而深沉,紧蹙了整夜的眉宇终于渐渐舒展开来,在昏暗光线下投下柔和的阴影,仿佛终于暂时摆脱了无尽痛楚的纠缠,陷入了一种久违的、真正意义上的深度睡眠。
忍足一直等到他的呼吸完全平稳下来,才极轻极缓地停下了按摩的动作。他静静地看着迹部沉睡的侧脸,在微弱的光线下,那张平日总是凌厉、骄傲、仿佛永远掌控一切的脸庞,此刻显得异常安静、平和,甚至带着一种不设防的脆弱,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在眼下投下安静的阴影。忍足的心中充满了难以言喻的、如同涨潮般汹涌的柔情,以及一种沉甸甸的、仿佛完成了某种重要使命般的满足与安宁。
他极轻地、如同对待易碎的珍宝般,抽回自己的手,细心地将迹部的手放回绒毯下,又为他掖好被角,确保不会受凉。然后,他并没有选择离开,而是轻轻拉过床边一张为陪护人员准备的扶手椅,在距离迹部最近的位置安静地坐了下来。他就这样静静地守着,如同最忠诚、最沉默的骑士,守护着他的君王,度过这个漫长、暴烈、却因为彼此的陪伴而变得不再那么难熬的雨夜。
窗外的风雨依旧在不知疲倦地肆虐,雷声偶尔还会在远方闷响,但在这间充斥着药水气味与温暖呼吸的康复室内,却弥漫着一种劫后余生般的、令人心安的宁静与祥和。那道横亘在两人之间、由身份、骄傲与过往构筑的坚固壁垒,已于今夜,在这场暴雨的见证下,被一种更强大的力量,完成了无声却彻底的……破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