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弗拉残障庇护所。
以帝国第一任大祭司命名的慈善机构。官方典籍记载,他是神母的追随者,也是女王的庇佑者。千年前,阿弗拉接受神谕与女王共治,奠定帝国王权与神权共治的基石。
现如今,此处多用于收容因公致残的神职人员和精神失常,胡言乱语的信徒。以治疗,感化和保护为主要原则。
轮椅的车轱辘声碾过老旧的木地板。
前面的修女沉默着为他们引路。虽然闻期已经尽可能将轮椅推得稳当,但靳司衍还是因为古老而些许颠簸的路而有些晕眩。
这处设施建筑可说已有千年历史,与如今光明圣洁的圣殿不同,庇护所大部分采用的是那个年代公认为沉着稳固的石料和木材建造,且为了保留古迹一直没有翻新。
尹纫秋这人看似冷淡内敛,却并不漠于信仰。
且她似乎对此处非常熟悉。
修女在一扇厚重的橡木门前停下,木门后是已经等候多时的尹纫秋。
她并未穿着监察官制服,而是一身朴素大气的橄榄绿大衣。背对着他们,正仰头凝视着墙壁上一幅斑驳的壁画。那上面描绘着大祭司阿弗拉弓身聆听神母教诲的场景。听见声响,她缓缓转过身,如鹰隼般的目光尖锐地落在靳司衍身上,带着公事公办的审视。
随即,那目光轻飘飘地扫过他身后的闻期。
“靳少,”她声音冷冽,如冰片相击一碎,在空旷的石室里泛起阵阵涟漪,“我还以为这半年的静养真的能让你长点记性,结果竟还是这般没出息。”她的视线如同实质,刮过闻期的脸。“找个眉眼有几分相似的影子放在身边,是慰藉你那点可怜的念想,还是变着法子在自我折磨?”
靳司衍叹口气,随即往轮椅靠背一靠,“纫秋姐说笑了,他只是我的执事。”如今尹纫秋与当年对他丝毫不减的严厉,倒让他放松下来,那声靳少好似也将他拉回当年在监察院的日常。
可说实话,他并不怀念。
“执事?”尹纫秋从鼻腔里哼出一声,显然半个字都不信。她也懒得在这些细枝末节上浪费唇舌,遂挥了挥手,以不容置喙的姿态对闻期下达命令:“出去守着,这里不需要闲杂人等。”
闻期恭顺地微微躬身,退出房间。
靳司衍和尹纫秋待在一起,他还是放心他的安危的,况且……
他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做。
木门在闻期面前合拢。石室里的阴冷气息更重了几分。
尹纫秋的目光重新落在靳司衍身上,“我知道你一直没有放下温家的事。”她开门见山,语气没有迂回,“但我明确地告诉你,现在,不可能了。”
她往靳司衍的方向走来,鞋跟叩在石板上发出清晰的回响,“当年温彻从帝国学院军部空军首席的身份毕业,虽说帝国重文轻武是刻在史书上的规矩,但也并非叫他一辈子籍籍无名。他本可以和你一起留在王都,有多少更安稳,更前途光明的路?可他偏偏选了最匪夷所思的那条路,去边境舰队开他的战机。”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轮椅上的靳司衍,“你告诉我难道你不知道联邦是怎么来的吗?”
靳司衍沉默。他放在腿上的手指绞紧上面的薄毯。联邦的起源是帝国高层心照不宣的禁忌,他自然知道其中的敏感与复杂,但这与温彻何干?
尹纫秋看着他沉默的反应,眼中凝结起更深的冷意,“你并非不知,给温彻要来这条路的,正是他做军务厅长官的父亲,温恒。”
这句话触动了靳司衍的神经,猝不及防地撬开他一直试图压抑的某个角落。他猛地抬起头,情绪有些失控地脱口而出:“可这些就能证明温彻叛国吗?!我查到的线索都指向当年边境冲突有蹊跷!那个失踪的‘叛国元帅’……”
“靳司衍。”
她声音一沉,不算大,但情绪地回荡在整个石室,包裹住靳司衍,“这样关键的地方,你难道觉得陛下会不知道?”
她蹲下身与靳司衍平视,话语如同重锤,敲打着他最后的侥幸:“这件事盘根错节,当年整个政务院,没能查完的,或者被有意压下去的,堆起来能填满这间屋子。你想查?可以,但你怎么查?”
“想想你‘静养’前用的那些方法,除了打草惊蛇,除了把你自己和你手下那些信任你的人送进绝路,还得到了什么?那叫调查吗?那就是你自杀一样的发泄。”她的语气里带着毫不掩饰的斥责与失望。
“总之,”尹纫秋深吸一口气,“这件事上,我不能帮你。我也不像你……”她顿了顿,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里,闪过一丝极难察觉的不忍。
我不像你,固执地抱着过去的亡灵不肯放手,把自己折磨得人不人,鬼不鬼的。
长久的沉默。靳司衍这些日子褪下的死气仿佛又要缠绕上来。可他眼里翻滚的血色河流却明晃晃地告诉着眼前的长辈,他不会善罢甘休。
石室内的紧绷因这短暂的沉默而稍缓。尹纫秋走到房间另一头那张斑驳的木桌旁,手指无意识地划过粗糙的桌面,再开口时,语气里带上了一种劝慰的关怀。
“司衍,”她唤了他的名字,不再是疏离的“靳少”,这微小的变化让空气流动了起来,“抛开温家的事不谈,我们说说你。”她转过身,目光落在他身上,带着一种审视,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
“你是我看着从帝国学院毕业,一步步走进监察院的。我承认,你很有天赋,甚至在某种程度上,比你父亲更懂得如何运用规则。”她顿了顿,话锋却悄然一转,“但是,你有一个致命的弱点。”
她凝视着他,目光似乎要穿透那副玫瑰金的镜片,直抵他灵魂深处:“你太重私情。政务院,尤其是监察院,需要的是绝对冷静的头脑和对帝国无可动摇的忠诚。它是一台精密的机器,要求每一个零件都恪守本职,不为外物所动。”
她的声音低沉而清晰,每一个字都敲在靳司衍的心上:“可你呢?一遇上关于温彻的事,所有的理智,所有的谋划都土崩瓦解。你就像……”她似乎在寻找一个合适的比喻,“就像一柄绝世好剑,却有一个一碰就碎的剑柄。没有人敢把这样的剑握在手里,谁都不知道它下一次会砍向敌人,还是反噬自身。”
“听我一句劝,”尹纫秋的语气近乎恳切,那是源于她内心深处对“秩序”的维护,以及对眼前这个曾经看好的后辈最后的一丝责任,“政务院这条路,真的不适合你。你的性格,你的执念,在这里只会让你痛苦,也会让身边的人陷入危险。找个地方,安心养好身体,过点平静的日子,不好吗?”
这番话语,褪去了方才的针锋相对,她在规劝他,为了他的性命和健康。然而,这规劝的背后,是她对他本质的彻底否定:他因私欲而“不合格”。
靳司衍静静地听着,眼帘低垂看不出情绪。直到尹纫秋说完,他才缓缓抬起眼,嘴角勾起一个带着冰冷锋芒的弧度。
“不适合?”他重复着这三个字,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纫秋姐,您说,一个连陛下都不忍心依照叛国罪论处,甚至允许他‘静养’的人,是真的不适合……还是,有别的价值,让陛下觉得‘不适合’轻易舍弃呢?”
他轻轻点出了自己身上最特殊也最敏感的那道“护身符”,暗示他的存在本身,或许就牵扯着比表面更深层的权力博弈。
尹纫秋的眼神闪烁了一下。她显然听懂了靳司衍的弦外之音,也深知女王那份看似“仁慈”的裁决背后必然有更复杂的考量。她沉默了片刻,方才那披着的长辈外皮尽数消失,重新覆上一层公事公办的冷硬,还有对他在经历那么多事后,拖着浑身伤的身子也要在这条路死磕下去的无奈和佩服。
“价值?”她只是淡淡地回应,带着一种不愿深谈的回避,“等你真的能凭自己的本事,而不是靠着陛下的不忍重新回到那里,再向我证明你的价值也不迟。”
“不急。”
倒是靳司衍淡淡的两个字,像给尹纫秋一颗定心丸。他既说不急,那或许真的有从之前那段经历爬出来,学会点什么吧。
谈话至此,身心俱疲。
尹纫秋不打算再深入更多,她整理了一下大衣的衣领,准备结束这次短暂的会面。
蓦地,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回头看他提起另一件事:“对了。你出来之后,圣殿那边有个叫诺亚的祭司,辗转找到我,问能不能和你搭上线。”
诺亚……这个名字他记得。一个温润如玉,当前大祭司奥古斯特本是他的直系师长,在努力几年必有机会进入圣殿枢机的年轻祭司。后来因为与他的往来过密,在他失势后受到了牵连,前程尽毁。
尹纫秋看着他,语气依旧没什么波澜,只是纯粹地传递信息:“我只负责把话带到。如果你愿意见他,我会告诉他。之后,他会自己安排与你会面。”她没有替诺亚说任何好话,也没有劝靳司衍见面,将选择权完全抛回给了他。
“见吧,谢谢纫秋姐。”
圣殿……诺亚……在他几乎与外界隔绝的此刻,来自这个敏感方向的接触,其意图耐人寻味。
就在她转身欲走之时,靳司衍的声音再次响起,平静无波,仿佛只是随口一提:“这次,有劳尹副监费心。也多亏了杜葵,能从中妥善联络。”
尹纫秋的脚步微微一顿。她没有回头,只是侧过脸,光影在她轮廓分明的侧脸上投下一道清晰的界限。
“杜葵……”她重复了一遍这个名字,语气里听不出什么情绪,既无欣赏,也无厌恶,更像是在评估一件工具。“以前在学院里没什么交集,印象不深。不过这次,”她侧过身,目光带着一丝纯粹的,对办事能力的考量,落在靳司衍身上,“她能绕过常规渠道,把话精准递到我这里,并且将这次会面安排得如此……不着痕迹,算她有几分本事和胆识。”
看来尹纫秋并不像杜葵自己认为的那样,看不上她。
“告辞。”尹纫秋不再多言,径直拉开那扇厚重的橡木门,身影很快消失在昏暗的走廊尽头。
石室内,只剩下靳司衍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