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沉默让贺拂耽注意到异样。
回头看到的便是这样一副酷哥垂眸的落寞神情,贺拂耽霎时心就软了。
“明河,你真的很想一起去吗?”
“怎么?你愿意带我了?”
贺拂耽想了想,觉得到了女稷山师尊忙于查案,应该不会有空和明河碰面,便点点头。
“但你要牢牢跟着我。”
独孤明河面上落寞顷刻间一扫而空,就说他是喜欢他的!
他正要满口答应,又听贺拂耽道:
“只是路上师尊必定会让我与他同乘。明河你不便于师尊相见,便和渊冰一起吧。渊冰,帮我好好照顾明河。”
一旁毕渊冰立刻乖顺地应道:“是。”
独孤明河瞬间沉了脸色。
“你不想我去,我不去就是了。何必遮遮掩掩,像我是什么见不得光的存在一样?女稷山又不是什么瑶台仙境,你以为我就有那么想去吗?”
贺拂耽不太懂他在生气什么,试探着问:
“明河又不想去了?”
“……不想!”
那可真是两全其美了,贺拂耽笑道:“那明河就留下来好好养伤吧,满宫侍者可任你差使。”
“……”
独孤明河气闷,冷哼一声,拂袖离去。
*
数十匹灵驹拉着马车,带着八宗十六门各位大能,一路朝南地女稷山飞驰而去。
出动天机宗全员都算不出来的卦象,无非神、鬼、和人间帝皇之事,无论是哪一件都会十分棘手。
因此越临近女稷山,众人神色反倒更凝重,整日聚在一起商议。
贺拂耽也很想帮师尊的忙,但他居然晕车。
大概是太久没出过门,身体有些不耐,坐上马车的第一天晚上他就有些不舒服。
魂体不合带来的头疼与眩晕感更重了,即使点燃返魂香也不能缓解。
他不愿用自己的小病小痛烦扰师尊,便整日假借累了在马车上昏睡。
似在梦中,他陷入一个微凉的怀抱,还有冰凉的手指落在太阳穴上,轻轻为他打圈揉按。
很快头就不那么疼了,贺拂耽轻轻哼了一声,下意识埋进那怀抱的更深处。
马蹄铁落在地面嗒嗒作响,挂在厢壁上的马灯微微摇晃,暖黄光线便也随之流动着,好似将要满溢的蜜糖。
一旁几案用法术加固过,几碟茶点正散发着香气和融融暖意,其中一块被小主人咬了一口,一个圆圆的牙印。
在这暖洋洋甜蜜蜜的灯光下,窝在狐皮斗篷中的人正睡得恬静,小巧的下巴完全陷进白毛之中,长睫在脸颊上打出投影,黑白分明,如鸦羽落入雪中。
尽管半路上车厢几不可察地停滞片刻,也没能惊醒他的熟睡。
抱着他的人却察觉到了。
“既然来了,又何必做梁上君子?出来。”
“不愧是衡清君,慧眼如炬,什么障眼法门都瞒不过您。”
说话的两人剑拔弩张,但都不约而同压低了声音,像在顾忌什么,话语中的狠厉与战意大打折扣。
但贺拂耽还是被吵醒了。
凡是进入位面进行任务的穿越局员工,都有监测主角位置的仪器。路人甲部门的设备比较简陋,没有那些精密的数据,只会在主角靠近的时候发出滴滴声作为通知。
贺拂耽便是被这滴滴声吵醒的。
他半睁开眼睛,仍然睡意朦胧,怕冷地拢了拢斗篷,一张脸几乎快要全埋进狐狸毛中,衬得唯一露出的眼睛更加湿润剔透。
他还未完全清醒,感到身下马车已经停了,咕哝着问道:
“我们到了?”
回答他的是两个声音。
“已经到了。”
异口同声,却又截然不同。一个严肃,一个轻佻。
贺拂耽愣了一下,意识到这并不是属于傀儡的、四平八稳的声线,顿时完全清醒过来。
看见某位不请自来的客人,他只觉得头更疼了,下意识拉住师尊的袖子。
“是我让明河来的。师尊别怪明河,要罚就罚我吧。”
“头疼就别说话了。”
“师尊……”
“不罚你。”衡清君妥协道,“也不怪他。”
贺拂耽松了口气,然后才意识到自己竟然这样不像话地赖在师尊怀里——师尊并不喜欢肢体接触,他也一直有多加注意,除了习剑的时候,绝不会这样冒犯。
他赶紧挣扎着想要起身,却感受到肩上传来力道。
“躺好,别动。”
贺拂耽于是就不敢再动。
那股力道重新落到他额角,冷淡却轻柔。他闻到师尊袖中来自冰霜的清冷新鲜之气,这气息似乎也能镇痛,他嗅着嗅着便又有些昏昏欲睡。
车帘外传来求见声,衡清君替小弟子揉着太阳穴的手指一顿。
贺拂耽猜到师尊这是忙里偷闲来照顾他,拉下他的手,劝道:“师尊快去吧。”
衡清君顺从地起身,视线在某个魔修身上扫过,出乎意料地没有说任何赶人的话,而是向马车一角唤道:
“毕渊冰。”
那里傀儡跪地不知多久,闻言向前膝行一步。
“属下在。”
衡清君却没有再多跟傀儡说一句话,而是俯身替小弟子掖了掖狐裘。
“好好休息。”
掀开车帘,陌生修士向他行礼,什么也没说,往旁边一让,露出身后不远处的空清道长。
衡清君走过去,便听见师兄问:“那条小龙来了?”
“嗯。”
“是你曾经动了手脚的那一条吗?”
衡清君迟疑片刻,摇头。
空清惆怅:“不是?”
衡清君道:“我看不出。”
空清讶然:“这是何意?这天下还有你这双眼睛看不穿的事情?”
衡清君墨色的瞳孔中飞快划过一缕霜色。
正在直视他的赵空清顿时双眸一痛,后退半步。
他最知道师弟这双冰眸的威力。那是用极寒之地最后一丝尚保存完好的混沌源炁铸成,过程艰险骆师弟不曾提起,但那时他坐在宗门祠堂中,看着师弟的命牌数次明灭闪烁。
还好宗门保佑,大难不死终有后福,自此骆师弟碎丹成婴,杀戮道大成。
“既然如此……”赵空清沉吟,“师弟,切莫妄动,小心打草惊蛇。助拂耽化龙最要紧。”
谈完正事,赵空清神色又变得不着调起来。
“说起拂耽,你这次怎么愿意带他出来了?从前拂耽每次拉着你的袖子说想跟你一起出门,看得我都心软了,就你铁石心肠。这次怎么松口了?看他这样难受,你后不后悔?”
衡清君不答,只是神色凝重,看起来的确有几分悔意。
“下次还是把他留在宫里吧。就几天时间都舍不得分开,你这样惯着他,就不怕他以后当真离不开你了?”
衡清君仍旧沉默。
良久,才道:
“不是他离不开我。”
*
马车里。
“明河,你来了也好。”
“是吗?我还以为你会不欢迎我呢。”
“你是我的朋友,我怎么会不欢迎你呢?”
贺拂耽稍稍坐起来。他还有些头昏脑涨,因此不太有精神,声音也沙沙的,却还是勉强微笑着看向不速之客。
“只是这些天你可千万别乱跑。八宗十六门都有不少人来此地,我怕我护不住你。”
“就你这个小身板还想保护……”
这一句冷嘲热讽说到一半就止住,刚睡醒的人眼中水色温柔,就是再怎么铁石心肠的人都要化作绕指柔。独孤明河扭头,避开那双水光滟潋的眼睛,含糊道:
“我知道了。”
“也不要再惹师尊生气,他这几天够忙了。”
“……”他怎么就惹骆衡清生气了?哪一次不是骆衡清先挑起事端?独孤明河忍气吞声,“嗯。”
“还有——”
“得寸进尺?嗯?”
“好吧,没有别的了。”贺拂耽失笑,“就这样明河就很乖了。”
他不过说了几句话就又困得睁不开眼睛,正要躺到毕渊冰怀中,却被某人一把拽到自己腿上。
“我这里再怎么也比那个傀儡枕着舒服吧?你也不嫌破木头硌得慌。”
的确很舒服。
柔软的皮毛大氅,温暖的胸膛,贺拂耽没力气挣扎,随他去了。
他感受着男主那双把玩长枪的手在他头上轻按着,昏昏沉沉中,还坚持着为他的傀儡管家争辩一句。
“不要这样说渊冰……木头怎么了,我从前也被人说木头呢。”
“哦?是吗?”独孤明河轻笑,“谁这么好眼光看出你是根木头?”
“天机宗主的小孙子,修占卜术,算我前世是根木头。”
“有如此家学渊源,看来他天赋异禀啊。”
“天赋……一般,十卦九失。”
独孤明河失笑:“……那是挺一般的。算对的那一卦,该不会就是算你是根木头这一卦吧?可前世的事情谁说得清楚?”
贺拂耽喃喃:“是啊,谁说得清楚。所以只要我愿意认我前世是根木头,那他十卦就只有九失啦。”
独孤明河沉默,然后忍俊不禁。
背上碎鳞笼割出的伤口又开始隐隐作痛,两条腿到底比不过马车,想要赶得上,必然得付出些代价。
他其实不用来这个冰天雪地的鬼地方。
他明明可以舒舒服服待在望舒宫等贺拂耽回来。贺拂耽这样喜欢他,连碎鳞笼都敢为他跳,难道还会因为出门一趟就移情别恋吗?
就算骆衡清在途中先下手为强又如何?
之前数十年都没能让小弟子动心,如今几日就能做到了么?
可他还是来了。
看着马车远去时他心烦意乱,追上来之后,看见贺拂耽与前世仇人相依相偎,那些奇怪的情绪依旧不得其解,反而更加烦躁。
可现在,温香软玉抱满怀,那些甜润沙哑的声音只被他一个人听见,那些稚嫩柔情的往事也只对他一个人诉说,来时心中的烦躁焦虑瞬间消失。
连同那些在路上就已经打好的腹稿、反复琢磨后确定下来的讽刺和逞强,全都抛之脑后。
连肩背上的疼痛都因这满足感,被主人忘却得一干二净。
头疼被轻柔有技巧的按摩缓解,贺拂耽渐渐地困意泛上来。他久久没有等到身后人再说什么,便放任自己进入梦乡。
隐约中他仿佛听见梦中有人无奈地轻笑低语。
“你就算是个木头……”
“那也是个漂亮木头。”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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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 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