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男主是来送死,没有半分夸张。
玄度宗宗门处有前辈大能留下的护宗大阵,望舒宫宫门外也有衡清君设下的禁制。魔界中人想要安然无恙穿过它们是不可能的,除非散去体内魔气,以**凡胎走进来。
以前不是没有魔修用这样的方式混进正道宗门,但都躲躲藏藏不敢惹出动静。毕竟没有魔气的魔修,就算碰上一个路人甲都能被打趴下。
而现在,没有魔气护体的独孤明河竟然这么大摇大摆地挑衅衡清君!
剧本上根本不是这么写的!
殿中一片哗然。
眼见男主就要被群起而攻之,贺拂耽急中生智,连忙拉了下身旁衡清君的衣角。
“师尊!明河是我的朋友,是我邀他来的。”
殿中嚷嚷着要除魔卫道的人瞬间鸦雀无声。
魔族在正道压制下已经安分千年,但瓜田李下,还从未见过有正道修士大庭广众之下主动和魔族做朋友的。
贺拂耽也是在话说完后才意识到这有多不妥。
他心虚地补救:“明河虽是魔族中人,但从未作恶,他已散去魔气,足见其诚心。”
倒地的同门还在哎哟叫唤,贺拂耽抬手挥出一道灵气将他们扶起。没有魔气的攻击无法对修士的身体造成伤害,只是疼上一会儿罢了。
他取出乾坤囊,试图用金钱的力量摆平这件事。
“明河出身魔界,行事豪爽,不过和诸位开开玩笑,失了分寸而已。我代他向诸位致歉,这点心意还请收下。”
同门接过乾坤袋一看,顿时瞪大眼睛,腰也不疼腿也不痛,眉开眼笑退下去。
一旁的独孤明河挑了挑眉,似乎是觉得事态发展颇为有趣,竟也没开口反驳。
贺拂耽提心吊胆,鼓起勇气碰碰师尊的腿,但不敢抬头看他。
“还请师尊为明河赐座。”
片刻静默后,他听见:
“殿中已无座。”
虽然是拒绝,但已经比贺拂耽预想的好很多了。他还以为一向眼里容不得沙子的师尊会一剑把男主捅个对穿。
他心中稍稍松了口气。
殿下,独孤明河仍在漫不经心地笑,丝毫不在意眼前千夫所指,甚至还有闲心挽了个花枪,看起来不和衡清君打一架誓不罢休。
贺拂耽只得顶着师尊不悦的眼神,硬着头皮开口:“是弟子疏忽,未曾早些告知师尊。”
他避开衡清君满目寒凉,朝独孤明河一笑。
“明河与我知己至交,便请明河与我同座。”
*
独孤明河在阶前侧席上座下。
让一个魔修观礼很不合规矩,但衡清君便是修真界的规矩,只要他愿意,再不合规的事情也能变得稀松平常。
虽然衡清君一直板着个脸,明显并不是真的愿意,但当着众人的面,到底没有拂小弟子的面子。
独孤明河若有所思。
案上摆满各种零嘴。修士辟谷之后就不再吃凡间食物,只有被过度溺爱的小辈才会馋这些。
骆衡清心狠手辣,唯一的小弟子却这般娇生惯养。
独孤明河丢了颗果脯在嘴里,却尝不出什么味道。
连他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坐下的。
来时他带着满腹憎恨,一心要找前世杀他的仇人骆衡清问个清楚。
他虽是魔族,但从来只在魔界兴风作浪,从未踏入正道半步,更从不曾见过名满天下的衡清剑尊。
然而前世骆衡清却似乎将他视作仇敌,杀了他还不够,甚至割肉剔骨,让他眼睁睁看着自己一点点流尽最后一滴血。
他固然满怀复仇之心,却在仇人的小弟子笑着看过来时心中一怔。
那一幕仿佛仍在眼前——
高高玉阶之上,身着紫衣的人跪在空阔的殿前,满头青丝曳地,蜿蜒流淌至几级台阶之下。凌乱散发消解了修士的端庄正气,回头一笑时,秾丽像什么吸人精气的精怪。
尤其是耳垂上的那粒小痣,鲜红如血,隔着这样远的距离,也能生生刺进人眼中。
搁置在一旁的长枪枪尖微闪:
【你知道吗?你刚刚被他牵着走上来的样子,真的很像条傻狗。为什么不杀了骆衡清?别告诉我你被他徒弟晃花了眼。】
独孤明河冷笑:“我会是因为美色耽误复仇的人?他那弟子一来就对我示好,你应该说他被我的美色迷住才对。”
枪灵嗤笑:【那你为何不动手?】
独孤明河漫不经心:“冠礼对剑修而言何其重要。我与衡清君的恩怨何必牵扯旁人,等过了这会儿再说也不耽误。”
与一个魔修同座,众人惊异片刻之后就恢复平常。
反正这魔修身上也没有魔气,混在他们之中简直毫无存在感,何况连衡清君都没说什么。
一个天大的危机就这么风平浪静地化解,冠礼毫无阻碍地继续推进下去。
贺拂耽感到师尊正在为自己束发。
木篦轻柔地梳理着每根发丝,发带将拢聚在头顶的发包扎紧,动作轻柔,仿佛指间穿过的每一根青丝都是易碎的琉璃。
贺拂耽一点没被扯痛,心中不由惊奇,想不到师尊那双看似只会执剑的手,竟也能做这么细微的事情。
他听见衡清君低低诵道:
“令月吉日,始加元服。”
紫冠端端正正戴在头上,两侧的燕翎被再次清洁整理,燕羽整齐而柔顺。
“剑道天威,南溟北极。”
漆黑剑匣纹章片片,匣中细剑却素白透亮,色如霜雪,质若琉璃。贺拂耽情不自禁抚上剑身,雪白剑尖立刻轻颤,阵阵低吟,像是在同他示好。
“弃尔幼志,顺尔成德。”
衡清君捏住贺拂耽的手指,带着他一同缓缓抚过剑口。指尖皮肤感受到凹凸不平的触感,移开后发现原本光滑的剑口处多了两个篆字。
清规。
贺拂耽在心中默念着这两个字。
修士冠礼上赐字一环节,实际上是给剑赐字。剑修的剑就是道,所以大多是自己寻找或是锻造,取字也大多由自己亲自来。
只有贺拂耽因为体弱多病,全由衡清君给他包圆。
清规,清明规序。
贺拂耽心中轻笑,显然衡清君对他的寄望不高,只要乖乖听话就好。
冠礼的最后一步是敬酒。
贺拂耽接过衡清君递上来的酒杯,刚喝一口便顿住。他揶揄笑看师尊一眼,将杯中香茶一饮而尽,回身朝殿下宾客参拜。
冠上燕羽和宝石在窗外霜雪的反射下流光溢彩,却丝毫不能喧宾夺主,因为冠下是一张清华朗润、烨然若神的脸。
好一会儿殿下才有人低声叹道:“会弁如星,明明如月啊。”
冠礼告一段落,接下来便是寿宴。
寿宴开始之前先唱礼单,赠礼如流水一般抬上来。
贺拂耽已经回到座位上。
这是他第一次见到男主。
这个男主简直一看就是个魔修。卷发,红瞳,毛皮大氅油亮顺滑,深V领口一直向下露出小半腹肌,麦色的皮肤上游走着金色纹身。五官有一点异域感,眼睛狭长上挑,眼角生来带翘,即使面无表情,也像带着三分微笑。
但眉压眼让这三分笑意显得刻薄冷淡,猝然看来时总让人心中一惊。
偷看被抓包,贺拂耽不好意思地朝他一笑,在系统的指示下主动攀谈。
“自、自古正魔不两立,独孤兄为何孤身前来?”
“刚刚不还唤我明河吗?怎么不叫了?”
“……”
独孤明河似笑非笑。
他出身魔界,魔族对待情爱格外开放,男子之间结为道侣的事他也见过不少。甚至因为一张俊俏脸蛋,他也时常遇到同性示好。
魔族示爱手段粗暴,独孤明河比他们还粗暴,有一个算一个全被他暴揍一顿,保管让他们听见他名字就噩梦三天。
像贺拂耽这般,心中倾慕、开口却先引为知己兄弟的,倒还是第一次遇到。
而现在,这个分明五官勾人的妖精束好发冠,又变得像个淡泊文雅的正道修士了。
独孤明河视线在他耳垂上的那颗红痣上停顿片刻。
他有些新奇,存心逗弄:“自古正魔不两立,我倒是不知,我何时有你这样一位情深义重的好兄弟了?”
贺拂耽看着身侧人那张唯恐天下不乱的笑脸,默默移开视线。
“来者是客。”
“你认真的?我可是来找你师尊决斗的。”
贺拂耽无语:“独孤兄无魔气傍身,如何能与师尊决斗?”
独孤明河伸手抚上长枪:“若我另有奇谋呢?就不怕你师尊阴沟里翻船?”
换做旁人,男主这样说,贺拂耽肯定会信。
但衡清君是谁?
那可是连幽冥鬼界都能说来就来说走就走的存在,阎王都得给他三分面子。即使剧本也要在师尊飞升之后才安排男主出场。
强大的实力面前,一切阴谋诡计都是浮云。
“独孤兄难道没听说过一力降十会?”
“你对你师尊倒是很有孝心嘛。”独孤明河哈哈笑道,“骆衡清不算个东西,你还是个人。”
贺拂耽听着这番大逆不道的话,心都快跳出胸膛。赶紧偷瞄师尊一眼,见他并未听到,这才松了口气。
“这种话独孤兄还是少说为好。”
“担心我?还是多担心自己吧。今日结束后,你兴许就会担上通魔的罪名。”
“师尊不会让这种事情发生。”
独孤明河讽刺一笑,正待说些什么,被殿下众人惊呼打断。
二人同时朝殿下看去。
殿中躺着一枚硕大的贝壳,像是还活着,正轻轻开启壳盖,露出纯白软肉。那里面躺着的不是珍珠,而是一块形如橄榄的磁石。
万道金丝贯串垂于其上,壳盖刚一打开,便游走漂浮于空中,将贝壳周身照耀得金光四射。
殿下有人惊呼:“莲月尊在上,好大一块帝流浆!”
庚申夜月华之精可凝成帝流浆,草木受之即能成妖,妖鬼食之便可通灵。对修士的作用虽没这样明显,但也称得上是大补之物,食之可延年益寿。
这东西并不难弄,修为高深的修士每逢庚申夜月出之时潜心等待,必定会有所收获。
只是月华遥遥投射到地面后变得稀薄,其中蕴含的灵精更是少之又少,能凝成指甲盖大小的帝流浆就已经很是难得。
这样一块形如蹴鞠大小的帝流浆,怕不是得飞到月亮上现采现摘才能凝成。
站在一旁的送礼者头上生着水蓝色的角,显然是一位龙子。
龙子朝贺拂耽拱手行礼,道:“正逢雨季,龙王事务繁忙,不能亲自前来观礼,故而托我向少宫主道一句失礼。”
贺拂耽忙说不敢。
他的生父是老龙王第十一子,生母却只是一个猫妖。
妖修之体,强行诞下龙子后便油尽灯枯。为救爱妻,他的父亲动用禁术同命契,遭到反噬后反而比妻子还要先一步离世。
贺拂耽继承了父亲的强大神魂,也继承了母亲的妖族体质,常年饱受魂体不相匹配的疼痛。
为了锻体凝神,老龙王才会狠心将他送到精通此法的人族修士宗门去。
他回想往年收到的来自龙宫的礼物:长命锁、长生牌……现下又来一块能延年益寿的帝流浆。
看来祖父对他的寄望比师叔还要质朴——活着就行。
可是……连这样小的企盼,他也无法满足。
膝盖处突然覆上一只手,带着灼人的热意,惊得贺拂耽一下子忘记愁绪。
独孤明河已收了笑意。
那张俊脸实在太适合嬉笑怒骂,只是眉眼稍压,便显出几分阴郁凶狠,完全看不出桌下他的手正在贺拂耽膝盖上抚摸揉捏。
贺拂耽立刻阻拦,独孤明河却不依,两人在桌下你来我往过了几招。
帝流浆吸引了殿中人全副心神,连衡清君也不例外。但动作再大点必然还是会引起师尊注意,贺拂耽实在没办法,赶在劲气掀翻桌案之前收了手。
见他让步,独孤明河毫不客气,一路往上,有愈加深入的趋势。
就在贺拂耽怀疑男主被某男同夺舍的时候,那只手终于停下来。
“你是龙子。”
“你怎么知道?”
贺拂耽诧异,他身上有师尊设下的障眼法,按理说修真界无人能看穿他的真身。
莫非龙宫这次送的礼已经珍贵到能让人生出这种怀疑的地步了?
独孤明河嘴角轻扯:“你身上的鱼腥味熏到我了。”
闻言,贺拂耽立刻抬袖轻嗅,哪有什么鱼腥味?
“胡说八道,这是返魂香。”
独孤明河冷笑。
他当然知道返魂香是什么,生长于冥界幽都之巅的神树,传说中能让死人复生的异香。
他还知道贺拂耽身上的衣袍是妖族红月境倾族之力织成,腰间的佩剑是在魔界深处熊熊异火中锻造,脚踩的暖玉地砖下铺设着数条灵脉,其中一条甚至来自神界九重天。
它们原本都是五界中各自护卫的宝物,现在却被四处抢来供养一人——
只因这人血脉有缺,魂体不合,本该早死。
独孤明河手中仍握着那人的大腿。
温热柔软的皮肉之下,笼罩的是一具近乎枯死的蛟骨,支撑到今天已是极限,绝无化龙的可能。
蚀骨的疼痛渐渐爬上脊背,独孤明河恍惚中仿佛又回到前世最后那个夜晚。
一寸寸抽出的脊骨,一滴滴流干的血液……
原来都换进了这具行将就木的身体里,替他逆天改命、强求长生。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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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第 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