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秋,太子寝殿内,烛火摇曳,将慕容辞略显疲惫的身影投在屏风上,明明灭灭。
他刚卸下染尘的披风,那风尘仆仆的气息尚未散尽,屏风后便转出一个黑衣人影。
“你这东宫,连杯热茶都没有?”
谢沉将一卷帛书扔在案上,自顾自倒了杯冷茶。茶水冰凉,他却一饮而尽,仿佛这东宫的冷遇早在他意料之中。
“我若吃好穿暖,我那两个皇兄怕是又要急了。”慕容辞抬眸,眼底浮起真切笑意,那笑意却未达眼底深处:“少贫嘴。京中局势如何?”
他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案几边缘,这一个多月来称病不朝,表面上风平浪静,暗地里却要梳理各方势力,每一步都如履薄冰。
谢沉指尖轻点帛书,语气凝重:“丞相明面上仍是清流领袖,暗地里却与三皇子往来密切。他那个任户部侍郎的门生,上月刚纳了三皇子赠的美妾。”
“看来我离京这些年,有些人已经按捺不住了。”
慕容辞冷笑,眸中寒光一闪。他离京数年,这些人怕是早已忘记,谁才是名正言顺的储君。
“最有趣的是这个。”
谢沉抽出其中一页,声音压低,“三皇子麾下的京兆尹少府——赵元朗,这两个月利用漕运之便,私贩官盐。证据就在他府中的账册里。”
“赵元朗?”
慕容辞挑眉,记忆深处浮现出一个模糊的身影,“我记得他是三皇子奶娘的叔父?”
“正是。动了他,既能让三皇子肉痛,又能敲山震虎。”谢沉眼中闪过狡黠的光,“而且此事就在京城,查起来方便。”
慕容辞修长的手指摩挲着腰间的玉佩,忽然问道:“你特意提起账册......莫非已经得手了?”他太了解谢沉,这人从不做无把握之事。
谢沉却出人意料地摇摇头,“还没到时候,等到后日,京兆尹府中的小姐及笄之礼,届时我混进去偷。”
慕容辞眨了眨大眼睛,惊愕道:“偷?”他万万没想到,谢沉会选择如此直白的方式。
殿外传来三更鼓声,慕容辞望着跳动的烛火,唇角勾起冷峻的弧度。
明日,该去会会这位京兆尹了。
月色如水,慕容辞一身夜行衣隐在墙角的阴影里,望着不远处灯火通明的京兆尹府。小师兄已经帮了他够多忙,这点小事,他打算亲自去会会。
更重要的是,他需要证明自己并非永远需要他人庇护的稚鸟。
府内丝竹声声,宾客喧哗,正是赵家小姐赵明婉的及笄之礼。
慕容辞唇角微勾,真是天赐良机。
他想起临行前暗卫呈上的密报:赵元朗贪赃枉法,账本藏于书房暗格。若能得此账本,便是斩断三皇兄一臂。
他足尖轻点,如一片落叶悄无声息地翻过高墙,轻功施展间衣袂翻飞,却不曾惊动一片瓦砾。
避开巡逻的护卫,他轻盈地落在后花园的假山后。正要寻个方向,却听见细碎的脚步声靠近。
“你是谁?”一个清脆的声音响起。
慕容辞心头一紧,手已按上腰间软剑,却见月光下站着一个身着鹅黄衣裙的少女,约莫十五六岁,眉眼清秀,正睁着一双明亮的眼睛好奇地打量他。她发间别着一支玉簪,在月色下泛着温润的光泽——正是及笄之礼的象征。
“我......”慕容辞心思电转,压低声音,“我是府上的乐师,迷了路。”
赵明婉歪头看他,忽然抿嘴一笑:“你骗人。乐师都在前院,而且你这一身黑衣,倒像是话本里的侠客。”她眼中闪着狡黠的光,竟大胆地往前走了两步。
“我知道你在找什么。”
她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父亲的书房里有个暗格,就在书架第三排从左数第七本书后面。那里有他最重要的东西。”
慕容辞怔住,不明白这素未谋面的少女为何帮他。
赵明婉脸颊微红,低下头小声道:“我、我见过太子殿下的画像。虽然你穿着不一样,但我知道是你……殿下的事婉儿愿助一臂之力。”
慕容辞恍然大悟。
原来这赵家小姐竟对他......他心中五味杂陈,既觉得荒唐,又有一丝不忍。
这少女怕是不知道,她此刻正在帮助的,正是要扳倒她父亲的人。
“我及笄了,”赵明婉声音更轻了,带着少女的羞怯,“若是...若是日后能见殿下...”
远处传来脚步声,赵明婉慌忙推了他一把:“快去吧,小心巡逻的护卫,一炷香后他们会换班。”
慕容辞深深看她一眼,转身没入黑暗。他心中暗叹:这赵家小姐的一片痴心,注定要错付了。
政治斗争从来残酷,容不得这般天真。
按照赵明婉的指引,他顺利找到了书房。暗格果然如她所说,轻轻一推,便露出里面厚厚一叠账本。
慕容辞迅速翻阅,越看越是心惊——这三皇兄一党的贪腐,竟已到了如此骇人听闻的地步。他正要收起账本,门外却突然传来脚步声。
“老爷说账本要随身带着,我这就来取。”一个管家的声音越来越近。
慕容辞心头一紧,环顾四周,唯一的出口已被堵死。脚步声已到门前,他握紧手中账本,准备硬闯。若是暴露身份,不仅前功尽弃,更会打草惊蛇......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来,捂住了他的嘴,将他猛地向后一拉。
慕容辞心中猛然一惊,恐惧感瞬间起来,他呼吸急促,心道难道有刺客!
“别出声。”温热的气息拂过耳畔。
慕容辞还未来得及反应,已被那人拉进墙边一个巨大的衣柜中。柜门刚刚合上,书房的门就被推开了。
狭小的空间里,慕容辞被紧紧压在对方胸前。
黑暗中,他看不清那人的面容,只能感觉到对方温热的体温,闻到一股清冽如雪松的气息,混合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药香。这味道莫名熟悉,慕容辞便知道此人是谁。
“账本收好了吗?”外面传来管家的声音。
“都在这里了。”另一个声音答道。
衣柜内空间逼仄,慕容辞不得不与身后之人贴得更紧。他能感觉到对方平稳的心跳,与自己急促的呼吸形成鲜明对比。
那雪松的气息越发清晰,竟让他莫名安心。
那人的手仍轻轻覆在他唇上,指尖微凉,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力道。慕容辞忽然意识到,这人的武功恐怕不在他之下。
外面翻找的声音持续了片刻,接着是关门声,书房重归寂静。
衣柜的门被轻轻推开,月光洒进来,慕容辞这才看清方才救他之人——一身青衫,眉眼如画,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正是他的先生,沈望泽。
“殿下。”沈望泽的声音带着几分严厉,又藏着几分无奈,“半日不见,你倒是学会了做梁上君子的本事。”
慕容辞顿时面红耳赤。这般狼狈,简直无地自容。他向来在沈望泽面前维持着稳重自持的形象,如今却像个毛头小子般被抓个正着。
“先生...”他声音干涩,下意识地将账本往身后藏了藏。
沈望泽的目光扫过他手中的账本,轻轻摇头:“殿下可知,若是方才被赵府的人发现,明日朝堂上会掀起怎样的风波?”
慕容辞抿紧嘴唇,倔强地别开脸。
这个动作让他看起来不像个威严的太子,倒像个被师长训斥后不服气的少年。
他心中涌起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委屈,自己明明是为了大局,却要受这般训斥。
沈望泽忽然轻笑一声,伸手替他理了理凌乱的衣领。这个动作太过亲昵,让慕容辞浑身一僵。
先生今日似乎与往常不同,少了几分疏离,多了几分难以捉摸。
“既然殿下如此不懂分寸,”沈望泽的声音忽然压低,带着几分危险的意味,“那臣只好略施惩戒了。”
不等慕容辞反应,沈望泽已俯身靠近。
慕容辞自幼时起何时与人相处时离得这般近,他心猛地漏了半拍,一时不知怎样才好。
他身子僵住,却见沈望泽从他放在身后的手中拿过账本,挥了挥,眼中轻笑着:“没收。”
“你!”慕容辞猛地后退,脸上烧得厉害,不知是气的还是羞的。
沈望泽却已恢复了一贯的从容,仿佛刚才那个出格的举动从未发生过。他转身走向门口,青衫在月光下泛着淡淡的光泽。
慕容辞下意识反驳:“这是我好不容易才...”
“才什么?不若殿下把自己的想法好好说给为师?”沈望泽虽是笑着,神情却有些严肃。
慕容辞心中更是警铃大响,先生不会把自己的所作所为一五一十说给父皇听吧?
他这么想着,手中的拳逐渐硬了。
这种事绝不可能发生,此时夜黑风高,慕容辞的眼中掺着一丝阴狠。
原本走在他面前的沈望泽倏然停步回身,账册边缘轻抬过慕容辞下颌。两人的视线便这么突然地撞了个正着。
沈望泽眸色沉静如深潭,语气里凝着些无奈与担心:“殿下此时崭露锋芒,是否太过心急了?”
慕容辞猛然错愕,猛然醒悟——他竟蠢得忘记自己如今势单力薄。这证据呈上去,父皇纵使信了,也难免会让三皇子察觉自己真实实力,恐怕会为自己招来祸患。
他抬眸望向沈望泽被月色浸染的侧脸,忽然读懂那严肃神色里藏着的层层深意。
原来这人早将朝堂棋局看得分明,每一步阻拦都是在为他织就护身铠甲。
慕容辞低下头,心中涌起感动:“多谢先生提点。”
他的先生似乎知道得远比他想象的要多。这个人,究竟还藏着多少秘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