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女原本想要伸手扶住看起来沉甸甸的青铜恶鬼面具,闻言动作微微凝滞,继而收敛了原本有些玩世不恭的姿态,发出一声极轻的笑。
她站得笔直,月白僧袍在大风中烈烈飞舞,苍白指尖攥着面具下端,轻轻一抬,微微远离面庞,却并没有彻底取下来。
少女恢复了“暮雨”的声线,从容开口:“虽然我的主子对你打心底里不满意,但我不是盲从的人……我到真的有些喜欢你。”
她隔着面具的眼睛看着凉音,语气颇为诚恳:“我不是你的敌人,姐姐。”
凉音不为所动,“春秋”在她的手中渐渐显露:“你说话的语气,简直和云沧一样讨厌。”
暮雨闻言,声音突然变得尖刻:“云沧?他也配?”
凉音握着重剑,沉默片刻,微微点头:“懂了。你是惜音的人。”
暮雨身形一滞,显然有些窘迫。她的声音在肆虐的风雪中显得咬牙切齿:“你既然什么都知道,还待在这里做什么?为什么不上去杀了云沧,报这血海深仇!”
凉音眉心微蹙,突然死死盯着眼前的少女,握着重剑的手指微微泛白,语气犹疑:“你不是暮雨……”
她思索片刻,有些不敢置信地呼唤道:“惜音?”
“暮雨”举着面具的手似乎被这一声呼唤击中,纤弱的腕骨仿佛支撑不住青铜面具的重量一般摇摇欲坠。风中传来意味不明的笑声,她缓缓拿下面具,身形也缓缓抽长,一个虽然年轻、但明显比暮雨年长许多的女人暴露在月光下。
惜音的眼睛微微泛着红。她和凉音的五官没什么相似之处,气质也大相径庭。如果说凉音是春风和煦时节的蔷薇花,那惜音就是凄风苦雨中摇曳的荆棘枝。
凉音微微叹气:“太危险了。即使不是真身,你也不该到这里来。”
惜音的语气愤恨中压抑着些许怀念:“可是我喜欢亲眼看你无力地挽回,做作地表演……我太喜欢了,你的天真……你以为这样就能弥补你和他之间失去的一千年。”
凉音一瞬沉默,神情却并没有什么剧烈的波动,只是微微点头:“果然,暮雨那个年纪,是说不出那样的话的……”
她抬头,望着微微有些失魂落魄的惜音,突然温柔地笑了:“满意么?你现在也是天君陛下了。”
“我不稀罕!”惜音的恨意像是夹杂着血腥气的疾风骤雨,“让你亲近他是为了让你看明白他有多爱你,也为了让你看清楚他有多恨你。他所有的不幸全部都是你造成的啊……我亲爱的姐姐。”
她的恨意中掺杂一些说不清道不明的遗憾:“你说会为我们守住一切,到头来你守住什么了呢?”
她突然向上一掷,抛出青铜面具。那面具升至半空,炸出一团刺目的光芒。凉音的视线模糊一瞬,又很快恢复。常年混迹战场的本能让她横剑挥去,却只斩断几条黏腻奇怪的黑色影子。那影子断成两截,悄无声息地渗入地面。
凉音戒备地看着地面,眉头皱得更深,神情也威严起来:“惜音,玄丹族的东西,你不该碰的。”
惜音似乎本能有些怕她,只是这一刻怒气战胜了恐惧:“可我没有办法,姐姐!你保不住我,江珏又是个没用的病秧子,我能怎么办!”
凉音的眉头舒展开,取而代之的是更深的悲哀。她叹了口气:“是我的错。”
“这早就已经不是谁对谁错的问题了。”惜音也悲哀地看着她,“姐姐,我们早就过了拿对错来看问题的年纪……如果正义真的由对错来定,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的田地?”
凉音却摇摇头:“我的确怀疑过,我觉得是我错了……我凭什么代表正确和正义?”
她的目光像一枚钉子,楔进惜音的心底:“可是我错了,不代表云沧就是对的。”
那些黏腻的影子又源源不断地从周围漫上来,但似乎碍于春秋的威力,跃跃欲试,却不敢再上前。
凉音的眉目向四周一扫:“你可以有自己的主意,我做不到的事情,也许你会做得比我更好。可是与云沧和玄丹族合作是与虎谋皮……我就是你的前车之鉴。”
惜音凄然一笑:“姐姐,难道你也要学会那句‘回头是岸’了么?”
风鼓乱她的长发,微微遮住凌厉的凤眸:“你守不住的天界总要有人守,你甘心做个输家可我不甘心。”
凉音轻叹:“我早已经无力阻止一切……只是不希望你后悔。”
惜音的笑更加怆然,声音却无比坚定:“除了至高的王座和权力,什么也不能让我后悔。”
她的身形在风雪中渐渐透明,声音却仿佛一瞬间传至凉音耳畔:“祝你顺利,姐姐……你的性命这张‘投名状’,我就先收下了。”
一瞬间风雪似乎迷了凉音的眼睛。她用袖子轻轻遮住面颊,再放下时,四下空寂昏暗,只有永不停歇的风雪,和慢慢缠上春秋的粘稠黑影。
“等了半天,就是这些不入流的东西么。”凉音喃喃,平静又凛冽地环顾周围,视线凝聚在某一点上,突然轻笑,“果然。”
无数匹十几米高的巨大黑马裹着风雪无声无息地转瞬即至。巨马展开翅膀,比马身还要更长的翼展盖下遮天蔽日的阴影,连最后一丝月光也消失不见。空气中满是萧瑟的冷,和大战前的肃杀。
巨马无声驻足,长翼抖动落下墨色的羽毛,夹杂在白雪中,有种奇异的美感。
凉音无心欣赏这美景。她握紧了重剑,死死盯着其中一匹巨马上,被盔甲覆盖全身的怪人,沉声开口:“敢问阁下……是四方魔王中的哪一位?即使来要我的命,也应该让我死的明白吧?”
那盔甲里的人并不说话,甚至一动也不动,只让人疑心是空心的傀儡。但那盔甲背后的长弓隐隐流动着不详的气息,这种沉重的不详气息不是可以轻易模仿的东西。
凉音的眉目一凝:“长弓流昀,一箭烧尽三千里生灵……你是四方魔王之首,燕长空?”
那岿然不动的冰冷铁甲微微颔首,声音仿佛万马奔腾的巨响,从四面八方滚滚而来:“受人之托,忠人之事。今日,来取你的性命。”
凉音仰头,笑意有些挑衅:“是么……所以那一直和天界玄丹族暗中勾结的魔族,就是你么?”
燕长空沉默片刻,似乎在思考她话里的意思。不知是否是耐心耗尽,他并未回答,只是利落地取下背后泛着玄铁光泽的长弓。
他弯弓搭箭。弓弦铮铮,寒光比月色更冷。
那箭尖对准了凉音的心脏。燕长空的目光透过盔甲凝在凉音身上,却还是耐心地说了最后一句:“我不懂你的意思。不过薛霆以你为饵,的确是太冒进了,除非他……根本就不在意你的命。”
话音落下的一瞬,那箭尖如同划破夜空的流星,带着雷霆万钧之势,冲破重重昏暗。箭尖所过之处,爆发的雷光绵延伸展,照亮了整片夜空。
这样的一箭,寻常神魔绝不能接住,甚至会被这一箭的威压死死钉住动弹不得。四方魔王都是在薛霆横空出世之前,在整个魔渊混乱征战了无数个年头的势力,久到他们甚至忘记了自己最初的模样,只记得似乎从有记忆开始,他们就是天生的魔王,带领各自的族群永不停歇地征战、争夺。
燕长空一直是四方魔王中最具有话语权的一个,也是对薛霆的统治最不满的一个。同时,他的箭也曾是整个魔界最不朽的传说。
百发百中,从无败绩。
“听说你第一次失手,是对薛霆。”凉音温柔婉转的声音出现在燕长空身后。高大的黑色巨马感受到敌人的气息,一时微微有些震动,连带整个马群都有些不安地低声嗡鸣。
燕长空整个被玄铁冷甲裹住,他只是身形一顿,不慌不忙地回身,抬起长弓。弓身与春秋从天而降的重重一砍相撞,燕长空座下的巨马发出一声悲鸣,马蹄凌乱着动了几步,又很快平静下来。
凉音在半空中稳住身形,双手握着春秋,微微喘息。
燕长空伸手握住飞回的长箭,再次弯弓搭箭指向凉音,只是这次他的语气郑重许多:“你在这里动用太多神力,会被反噬。”
凉音不甚在意地一笑:“总比坐以待毙好。”
“我可以不杀你……其实我本来也并不想和你作对。”燕长空说话的速度有些慢,像是在思考,又像是一种长年累月不曾与人交流留下的习惯。寻常人说这种话像是在给自己找补,在他说来却有一种奇异的说服力。
凉音轻嗤:“你的箭好像不是这么说的。”
无声的沉默蔓延,所有巨马上的魔族都拱卫在燕长空周围,警惕地看着半空中的凉音。
“正常来说,挡住那一箭的应该先是薛霆。”燕长空缓缓开口,语气有些不解,“他早就该到了。”
凉音的笑意真心实意了许多。她缓缓拔下发丝中的钗子,十分珍惜地轻轻抚过:“他在这里下了阵法。”
燕长空了然:“你毁去了它。”
旋即他又有些疑惑不解:“为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