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上的神色压得住,喉头的异样终究没压住,陆孚青咳嗽了两声,惹得另外三人都回过头来。
“我听人说你一夜未歇,现下可还好?”姬於越问道。
听闻此话,陆孚青愣了下神,接着摇了摇头:“不打紧。”他微微垂眸,掩去了眼底的情绪,又端起一旁的茶水,轻轻呷了一口,“沮戎……可能存在一个我们不知道的组织,又发明了一套暗号。”
姬崇赞同道:“这图案,兴许并不是某个部族的图腾,此事颇为蹊跷。无论如何,这是重要线索。”
此事没有头绪,只能暂且搁置,姬於越在一旁说:“上午我拟了份名单。”
她扯过一张纸,往上写了几个名字,包括老管家虞方、府兵与亲兵中的部分人,以及一位近期与外界往来密切的粮官李幅。姬崇在一旁边看边点头:“我心中也是这些人。”
她写完后,陆孚青提笔往上加了几人,剩下几人都有些讶异。他解释道:“这几人分别是我带来的账房先生张峋、师爷陶青和小厮杜封。我和我身边的人,也无法洗清嫌疑。”
“但穆帕来时,家主还未……”
“感谢诸位的信任,但就如我之前所说,此事恐怕非一人所为,为了谨慎起见,多上一分心总是没错的。”
见他这样,几人也只能接受。名单既已确定,饵也准备好了,一切便按照计划暗中铺陈开来,一张无形的网悄然张开,只等撞进网中的那尾鱼。
*
假消息散下去的第四日,姬於越到寝屋去寻陆孚青,欲商讨后续事宜。
他二人虽已成婚,但如今陆孚青仍住姬氏府中的客屋,并未与姬於越同院。寝屋的门没关,她甫一进去,就见他并未如平常一般坐在案前翻账簿,而是倚在软榻上小憩。
看着他的样子,姬於越一时有些怀疑自己,不免又探头出去看了看外间的天色,这大太阳,是夏季没错啊。
而她的这位新婚夫婿呢,拢着一眼看去就让人觉得汗如雨下的衣裳不说,嘴唇还发白,看起来实在不像是没事。
“陆公子?”姬於越放轻脚步走近,唤了一声。
陆孚青皱了皱眉,睁开眼来,眸中带着一丝没能藏住的恍然。他勉力想坐直,却只换来一阵低咳,姬於越忙道:“别起来了,这样也不打紧。”
他闻言也未强撑,躺了回去:“阿越你……有事?”听起来声音沙哑得厉害。
看他穿得这样厚,还未见汗意,脸色也不正常,姬於越心中已有了些猜测,她伸出手去,趁陆孚青还未反应过来,在他额上探了探,果真一片滚烫。
约莫是不大习惯有人触碰,陆孚青身子僵了僵,姬於越见状撤了手,问:“发热,是那晚在城头吹了风,过后又没歇好吗?”
他偏过头,避开她的视线,低声道:“无碍……些许风寒,我已习惯了。”
“身体要紧,眼下情报已放出去了,就等着收网,刚好空闲几天,没什么大事。”姬於越顺手替他将滑落的薄毯掖了掖,“你带来的人里不是有个大夫么,为何不请他过来看看?”
他还想推脱:“我已服了药丸。”
姬於越觉得奇怪:“你出远门专程带着医者,生了病却又不看,是何道理?往日的药不见得治你眼下的病,你之前说自己惜命,如今这样,我可看不出来。来人,去请那位大夫来。”
“不必,他……”陆孚青出口慢了,见她已唤了人,有些无奈,“罢了,看一看也好。”
不多时,便见一个年轻男子拎着药箱丁零当啷地晃了过来,发髻只松松挽着,不知是有意还是无心,有几缕头发垂落在脸侧,瞧起来随性得很。他看起来不过二十出头,正是陆氏的大夫,姓柳,单名一个七字。
柳七进门时还打了个呵欠,从里到外都带着漫不经心。姬於越只感觉此人浑身上下都写满了“不靠谱”三个大字,她好似明白为何陆孚青只愿吃往日的药了。
陆家这么有钱,应当不会专程请庸医来给家主看病的……吧?
柳七看见姬於越,先行了一礼。但面对陆孚青时,就全然不管这些,直接坐到了一旁,还未看诊,先开口道:“哟,我们陆大家主这又是怎么了?”
陆孚青递出手腕,板着脸回:“少说话,多做事。”
“之前的药吃完了?怎么又要看病?”柳七奇道,屋中一时陷入安静,他看了眼面前的两人,瞬间懂了,当即笑了一声,没再多问。
看他脉把了好一会儿还没有言语,姬於越有些忐忑:“柳大夫,怎么样?”
柳七眯着眼道:“郁结于心,风邪犯肺,加上这底子……你那天晚上在城头喝够西北风了?我听人说你足足站了四个时辰。”
姬於越闻言,有些讶然:“四个时辰?”她盘算了一下,自己出城迎敌,前前后后加起来好似也差不多就四个时辰,原来她打了多久,陆孚青就在城头上看了多久?
陆孚青皱了皱眉,语气颇为不善地再次警告柳七:“少说废话。”
柳七一边运笔如飞,一边随口敷衍:“是,是,我话太多了,不似家主惜字如金、金口玉言、言之有理……”
见姬於越关心病况,柳七收起了胡说八道,正经解释了两句:“他这是老毛病了,越姑娘不必担心,一时半会儿好不了,但也坏不到哪里去。”
她放下些心,点了点头。
“这个方子,三碗水煎成一碗。”柳七把方子递给姬於越。
“正巧我也有些事想拜托越姑娘,来前我就听说姬氏府上有位表小姐是百丈谷阮氏出身,本想着讨教一二,结果来了这么久都没见着人,恐怕得越姑娘为我引见。”
“你说丁香?她与我兄长孟仪光去息夷了,恐怕得立秋后才会回来。”
柳七闻言,颇感遗憾地“哦”了一声:“真是不巧。”眼看病瞧完了,他站起身来,留下一句:“诊金记你账上,家主,回头可别赖账。”之后便离开了。
陆孚青没有抬头,懒得理他。姬於越送走了他后,低头看了眼药方,这不看还好,一看才发觉纸上龙飞凤舞的,她真是一个字也看不明白。
见她愣住,陆孚青叹了口气,接了过来:“柳七写字图快,惯会省笔画。”
看着他誊药方,姬於越道:“老话讲字如其人,我之前就想说,家主的字很好看。”
陆孚青觑她一眼,调侃道:“是么?我怎么觉得你这话像在骂我字也写得虚浮。”
“我可没这个意思。”她将药方拿给屋外候着的小厮,折回来后,便见陆孚青又躺回软榻上闭目养神,阳光穿过窗棂,在他脸上投下淡淡的影子。
细作的事不至于急到要陆孚青病中难受也得商讨,室内一时安静下来,只余他略显沉重的呼吸声。
姬於越正想着不然别打扰他休息,陆孚青却突然闭着眼开口了,声音带着低低的沙哑:“阿越,你不必再称呼我为家主。”
“好啊,那……陆孚青?”她应下。名字真是个奇妙的东西,这一瞬她突然觉得两个人一下熟悉了不少。
姬於越突然又想起了什么,转头问:“你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叫我‘阿越’的来着?”
“不记得就算了,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事。”他淡淡地回,“比起这个,阿越,你似乎从未怀疑过我?”
姬於越正在给他倒水,闻言动作一顿,侧头看他,眼中带着疑惑:“怀疑你什么?”
“细作。”陆孚青睁开眼,因为风寒,他平日深潭般的眼睛此刻正蒙着一层薄雾,冰冷锋锐之意弱了许多,但其中的探究意味仍在,“我来的时机太巧,又突然说要联姻。你就从未想过,这一切或许是我的算计?”
他语气与往常无异,但姬於越却从他眼底捕捉到一丝郑重。
于是她也想了一想才回答道:“我觉得你不会做这种事。” 她的眼睛带着一种未经世故的澄澈,和阳光下晶莹的琥珀一样。
陆孚青为这回答微微一怔,似乎没料到她会给出如此简单的答案。看着她坦荡的眼睛,他感到心底某处仿佛被羽毛轻轻拂过。他垂下眼帘,轻声道:“阿越,过于轻信并非好事。”
“或许吧。”姬於越点点头,坦然承认,唇角习惯性扬起的弧度稍稍收敛了些许,“以前……确实因此吃过些苦头。”
陆孚青诧异地抬眸看她,正准备说些什么,但姬於越没给他这个机会,只是语气轻快地道:“不过,我也不是完全信任你。更重要的是,你想做生意,想寻药,这些不是说的空话,那我们的目标就是一致的。若沮戎毁了敕羌,对你有什么好处?这笔账,怎么算都是与敕羌合作更划算。”
她分析得头头是道,眼神也分外明亮,带着些狡黠的意思。
陆孚青看着她的模样,先是愕然,随即眼中掠过一丝笑意,装模作样地道:“我正准备感动呢,你让我如何收场?”
“感动?哪有感动?”她夸张地问,惹得他也跟着笑起来。
两人笑了一阵,姬於越的神色又认真起来:“说来有些难为情……世上固然有阴谋诡计,有背叛欺骗,但赤诚之心更多。而且,”她的指尖无意识地拂过腰间的弯刀,“我已经学会了如何辨别善恶,也有能力保护自己。”
一股难以言喻的情绪在陆孚青心底蔓延开,但他最终也只是笑了笑:“原来不光是因为天真。”
姬於越拎起拳头,作势要打,他有恃无恐地道:“我是病号。”
姬於越挑了挑眉,正待说话,外间有侍从的声音传来:“越姑娘,家主,药煎好了。”
她开门接过药碗,转身便见陆孚青已坐了起来,紧紧盯着她手中那碗黑漆漆的汤药。
姬於越一时觉得有些好笑,又觉得有些可爱,眼下她终于有了陆孚青比她年少的实感。原来小病秧子喝了这么多年药,也还是会讨厌药的味道。
见他眉头紧锁,她顺手从旁边端了一碟蜜饯,连同药碗一起递了过去:“良药苦口,敕羌南市有家蜜果儿味道不错,等你病好了我带你去瞧瞧。”
陆孚青点了点头,接过药碗一饮而尽,然后立刻吃了颗杏脯,紧蹙的眉头这才稍稍舒展。他一抬头,便看见了姬於越忍笑的模样,立即有些后悔自己方才的举动。
往常他并不会做出这样的举动,今日兴许是因为头晕脑胀,又或是因为别的什么。
但那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