将钱溢之当作一步要棋,可能从落子之初就做错了。
只是现在后悔也没什么用,况且蒋翡不觉得在当时情况下,能有更好的选择来拴住这名对他心怀绮念的师爷。
池渊前脚刚走,打听到消息的钱师爷便裹得像小厮一样混进拓南王府,看来是打定主意今天要见蒋翡一面。
蒋翡敛眉听钱溢之解释,心里也渐渐清楚了——钱溢之确实是个可造之才,州兵民兵双管齐下,一套组合拳下来挑不出一点错漏。若说唯一的错处,就是蒋翡自己。
他太着急了。
他太想抓住手里的证据,结果步子迈得太急,直接迈进池渊视野里。
仓曹安插的民兵被池渊紧紧盯着,一点消息也传不出去,而等到池渊搜出牙齿之后,仓曹连反应的时间都没有,就被羁押进府衙里。
钱溢之得到消息后想捞仓曹参军出来,结果连个衣服影也没见着,就被赶了出来。
他接着马不停蹄地往王府赶,想见蒋翡一面,谁料池御史撂了手里活计,搬了把椅子往蒋二公子的院内一坐就是一下午,分明是守株待兔,果不其然,和钱溢之撞了个面对面。
……摆明了就是冲他来的。
蒋翡紧咬牙关,目中一片阴冷。他第一次认识到池渊是个何等棘手的对手。他怎么也想不到池渊竟然会在并无实质证据的情况下把矛头指向他——甚至只指向了他。
他与仓曹参军的幕僚来往过密,足以让池渊对他的怀疑更重几分了。
蒋翡不觉得曾经两周似有若无的情分足以让池渊对他网开一面。
他垂眸思考许久,久到钱溢之愈发惶惶然,忍不住低声发问:“二公子,我家大人会不会把你供出去?”
“他不可能说的。他攀咬我便是攀咬拓南王府,没人会信我一个没有一官半职的少爷能使唤动州官,仓曹参军再蠢,也不会引火烧身,与王府作对。”
“那……我呢?”钱溢之面色苍白。
“你可曾建议你家大人私吞粮草,贪墨受贿?你可曾建议他罔顾灾民,毁尸灭迹?你可曾建议他……放火烧仓?”
见钱溢之连连摇头,蒋翡悠悠道:“这不就得了。他一手做下的孽,赖不得你。就算他要找个替罪羊,有的是同僚值得考虑,轮不到你这个幕僚。”
“再说了……溢之兄,我说过,我们是自己人。”蒋翡望向他的眼睛,神色诚挚,蛊惑般低声道。“就算你真的出了什么差池,我也会尽我所能的保你。”
钱溢之目光触动,情不自禁地伸出手,想要触碰他。蒋翡微不可见地往后缩了缩,眼中嫌恶一闪而过。
“溢之兄,往后行事要更加小心。”蒋翡站起身,见夜深了,便说道:“你快回去吧,注意不要让人看见了。”
“那我下一步该怎么办?”钱溢之面色忐忑,犹豫道。
“尽你幕僚的本分就好。你不需要再想法设法见我,接下来,我会想办法见你。”蒋翡笑吟吟道,声音既淡又轻,却透露出一种不容置疑的自信。
送走第二位客人,蒋翡就着月色,边思考边提起笔,草书几行:
混淆主次,阵前斩将;以权代法,程序失当;意气用事……
不堪大用四个字如何也下不了笔。他久久没有再写,只是盯着乌黑墨迹在宣纸上慢慢晕开。
单论仅凭牙齿便擅自羁押负责仓储赈济大州府命官,此事可大可小。
若要咬着不放,足以参池渊三条罪名。
他最终还是长叹一声,搁下毛笔,把那张写满罪名的纸锁进抽屉深处。
接下来,怕是就算他真的硬要躲在幕后,也无人允许了。
翌日一早,蒋翡攥着抄了十遍的《孙子兵法》谋攻篇,跪在蒋如赫身前。
指间纸张被穿堂风吹的哗哗作响,蒋翡垂着头,直跪得膝盖阵痛,额前虚汗一滴滴顺着脸颊流下来,让他觉得心火燥热的同时,还忍不住因天寒而微微颤抖起来。
“想明白了?”不知过了多久,蒋如赫的声音才从上方传来。
“儿子从前愚钝,想不通‘上下同心’的道理,是觉得远水不解近渴,万事以燃眉之急为重。却只是借匹夫之勇,行僭越之实。如今出了差池,给外人可乘之机,才知道自己犯了大错。”蒋翡低声说。
“你当真觉得做错了?”蒋如赫冷呵一声。
蒋翡一时摸不清蒋如赫是想听是还是否,略一迟疑间,父亲又开口说道:
“你说的没错,万事以燃眉之急为重。但你须得看清,有些火,单凭你一人,非但无法扑灭,反而会引火烧身——届时火借风势,燎及的是整个王府。”
“你若预判到这个方案的后果你无法独自承担,便记住一个字:拖。”
“儿子受教。”蒋翡俯下身,恭敬道。
“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蒋如赫示意蒋翡起身,面色无喜无怒,语气仍是淡淡的,“你留下的烂摊子,自己去收拾一下吧。”
蒋翡等的就是这句话。
池渊已经把刀锋对准了他,他还能龟缩在府里,等着对方治自己罪吗?
到了避无可避的时刻,就该掀了帘子,走到台前了。
按理说蒋翡该感到惊惶或焦虑的,但昨晚他久违地睡了个安稳觉。
朋友无论如何也是做不得了。他痛恨再见到池渊施舍般向他伸来的手,痛恨必须推开他的事实,痛恨对方怜悯而失望的眼睛。
更痛恨没有勇气面对这些的自己。
与其如此,还不如下场硬碰硬来的痛快。
七年前他就能能在皇家书院里胜他一筹,如今也没有落他下风的理由。
蒋翡压住嘴角,行礼告退。一股近乎荒谬的轻松感冲淡经年累月的郁结气,在胸腔中弥漫开。
虽有破罐破摔之嫌,但终于能不管不顾地在阳光下与人交手……他除了畅快,别无他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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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三娘一家住在村尾,石头垒的矮房子里挤挨挨地住了六口人。
她前年在门槛外栽了一棵很矮的杏树,今年不过将将粗了一小圈,夏天时抽了新枝,嫩绿的叶片缀满树枝,煞是可爱。
在青杏压弯枝头时,陈三娘发现了虫咬的痕迹。如今想来大概是蝗灾的开端,但她当时只是皱了下眉,把布满虫眼的嫩叶和新梢随手折了去。
而后,大概一夜之间,蝗虫如飓风般席卷过境。
陈三娘一开门便看见了自己悉心栽培的杏树——青杏被啃咬的只剩果核,七零八落地散在地上。仅剩几条残缺的叶脉连着枝桠,粗糙的树皮也被啃得伤痕累累。
庄稼全死了,杏树也死了。
陈三娘舍不得把养了几年的杏树拔了,便用绳子绕树打个结,把家养的大黄狗拴在这里。她家很快断了粮,六口人变成了四口人,大黄狗成了薄薄的一片。
蝗灾一日比一日重,陈三娘每次出门,都能看见数只蝗虫牢牢扒在狗的眼睛与口鼻,它徒劳地拍打这群飞虫,翻滚惨叫,妄想把它们扯烂或赶走。
自京官来地方赈济之后,情况才好转一些。
她家里领了粮,官老爷给男丁安排了活,丈夫去疏沟渠,儿子去垦荒地,每日回来都拎着几文钱,一兜米。
她远远见过那名少年京官,端得是姿容皎皎,一袭青色官服,只是安安静静地站着,在她眼里便如同艳阳皓月般。
陈三娘对他千恩万谢也不为过,只是还会想,若是他能再来早一点……她望着门槛下歪着的一只虎头鞋,想起来自己生生饿死的孙子和母亲,还是抱着黄狗痛哭起来。
“大娘?”
模糊间陈三娘听见耳畔传来几声焦急的呼喊。她擦擦泪,一抬头便看见一身熟悉的墨青官服,顿时脑子发蒙,两膝一软就要跪。
“池,池大善人!”她哽咽得说不出话。
池渊扶着她的手臂,关切道:“大娘,你怎么了?”
“没事,没事。”陈三娘讷讷地摇头,赶紧把狗往旁边一塞,局促地搓着手。
经她允许后,池渊的亲兵踏进门槛,在房子里简单翻看。
池渊则简单地对大娘提了几个问题,见大娘对赈灾结果甚是满意,他微蹙的眉头才稍微放松下来。
“大娘,你们家里几口人?”池渊翻开人口黄册,找到陈三娘一家,上面赫然写了四人姓名。
“四……四口。”陈三娘心悬到了嗓子眼,脸色也有点僵。
“一直都是四口吗?”池渊刚放松的眉又蹙起来。
“对,一直是。我和我老头,儿子,儿媳妇。就,就我们四个一块儿。”
她说完之后又要落泪,更觉得抬不起头。可县官面目可憎的威胁还在耳畔回响,她连实话都不敢对池善人讲。
京官总有回京的一天,可这些欺男霸女的县官却不会离开平知县。她不能得罪他们。
“那双鞋是怎么回事?”池渊指着门槛下的虎头鞋,目光犀利。
“那是邻家娃儿……来这里耍,落下的。”她结巴道。
“我刚刚去过你邻家,他们没小孩儿。”
“我记错了,肯定是亲戚家的娃儿落下的。”
陈三娘知道自己不能认,只能胡编乱造。她话一出口,心里更是难受,眼泪止不住地啪嗒啪嗒往下掉。
池渊在心中叹口气,知道这户人家是攻不破了。
他不愿让百姓为难,便起身告辞。转身之际,却毫无预料地迎上一双冰雪般冷淡的眼睛。
“池御史。”蒋翡照旧行礼。秋风卷起他氅衣一角,他垂下眼,缓缓将这座破落石板房环视一周。
“走吧,别难为大娘了。”他停顿一瞬,“村里还有七十多户要访,要不要我们分头,效率反而高些。”
池渊心里蹦出几个大字:谁说要与你一起了?
蒋翡上前几步,看向死树旁那只瘦骨嶙峋的黄狗,突然道:“灶灰混水抹遍狗身,尤其是头脸处,可驱蝗,能令它少受些罪。”
陈三娘意外,没想到这位公子居然眼尖到看见狗身上扒着的蝗虫。她正欲道谢,却瞧见他腰间别着枚叮当作响的翡翠玉佩——上面赫然雕着一个笔锋遒劲的“蒋”。
她脸色霎时变得惨白。她不识字,但明白这个符号代表棉州霸主,拓南王府。
而池渊此时也瞧见了这枚玉佩,他面色一沉,顿时明白了蒋翡这番表演的意味——他今日前来是为拓南王府,而非蒋二公子。
他是来给受灾百姓施压的!
池渊把指关节捏的咔哒作响,心中气急。却见蒋翡转向他,轻飘飘地、仿佛没看见他难看的脸色一般,说道:“我们一起走访还是分头行动?你决定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