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后,左小芙先是和父亲打扫厨房和里屋,烧锅热水舒舒服服洗了个澡,接着在温暖的被窝里扎扎实实睡了一天。
接下来几天二人忙着整理家里,左庆余瞧着家徒四壁的样子,心里着实犯愁。虽然官府的赈灾粮下来了,但秋种事不宜迟,他要好好考虑以后日子怎么过,但这些烦恼都没在女儿面前显示分毫。
左小芙一闲下来就蹦跶着出门了,她拿着左木木打算去找左小兰,实现再次玩办家家酒的承诺。
接近左小兰家时,她蹑手蹑脚地绕了个圈来到小兰房间的窗前,想背着王翠叫她出去,但几番轻唤,都没人回应,她踮脚往窗里望去,透过窗纸却没见着人影晃动。
在王翠家转了几圈都没见着左小兰,只瞧见王翠在院子里晾衣裳,她也不敢妄动,只能先灰溜溜地离开。
她决定去找陈安,问问他知不知道左小兰的下落,半道上却撞见左继武往家走,后者见了她,厌恶地瞥过脸。
左小芙和王翠闹掰之后,没少和左继武干架,她胜多输少,搞得左继武见了她只能绕道走,但今日狭路相逢,避无可避。
“你知道小兰去哪里了吗?” 左小芙问道。
左继武脸色一变,凶巴巴道:“我们家没这个人!” 说罢加快脚步,逃也似的回了家。
左小芙被他的回答弄得摸不着头脑,见他溜得快,若追上去会进入王翠的视野,只好作罢,继续往陈安家走。
她远远就瞧见陈安在院子里劈柴,快步跑了过去,正想打招呼时,却见后者神色萎靡,脸上似裹着一片浓愁。
“陈安,最近见过小兰没有?”
陈安的脸陡然失了血色,他偏过头不去看左小芙,良久才艰难地开口:“你别问了。”
左小芙不理解发生了什么,但一颗心揪紧,她知道,一定有不好的事发生在左小兰身上了。
“为什么不让问,你知道什么是不是?陈安,快告诉……”
她话还没说完,陈安家的门被打开,他娘走了出来:“小芙,快回家吧,就别问安儿了。”
左小芙不敢再纠缠,叫了声杜婶就乖乖离开了,她要回去问爹爹。
“爹爹!” 她刚一回家就冲进左庆余怀里。
左庆余担心女儿受了什么委屈,忙问发生了什么,后者把每个人奇怪的态度都讲给他听。
左庆余想起自己听到的某些传言,叹了口气道:“乖,别去问了,忘了这些事儿吧。”
居然连爹都让她别问了,左小芙觉得荒谬极了,她从左庆余怀里挣脱出来,气鼓鼓地回了屋:“你们都不说算了,哼。”
过会儿,她悄悄探出头,瞧左庆余出门了,这才离了家,又跑回陈安家附近。
她这回学聪明了,藏着偷偷观察陈安的动向,等他挑了两只木桶打算去村外的井边汲水时跟了上去。就在陈安才往井里丢下水桶时,左小芙一把揪住他的衣领往后扯,逼得他踉跄后退,摔倒在地。
她趁势压上来防止他逃跑,两手抓着他肩头问道:“小兰到底怎么了?”
她选择的偷袭地点很好,水井距离人家很远,这里一般无人逗留。陈安挣扎一阵,生气地喊道:“左小芙,无赖,你偷袭我!”
左小芙压住他乱动的两只手:“别做无谓挣扎了,都老实交代,一个个都神神秘秘的,到底在瞒些什么?”
自从那场比试之后,陈安彻底成了左小芙的手下败将,他打架再没赢过一次。
“你再这样就嫁不出去了,没有哪个男的会娶你!” 陈安做最后的呐喊。
八岁的她可不在乎这个,一副你不说我誓不罢休的样子。
陈安终于放弃反抗:“她死了,小兰她,死了。”
左小芙一时间还没反应过来,几息过后才理解“她死了”是何意。她刹那间没了力气,跌坐在草地上。
陈安依旧躺在那里,他亲口说出这句话时,心仿佛又被划了道口子。
“她怎么死的?” 左小芙低着头,声音轻颤。
“前段时间封路,大伙都没吃的,但除了村里哪儿也去不了,那时候,每天都有人饿死。如果你爹早知道不会有粮食,告诉大家,也许小兰不会死。” 他坐起来,双目含泪。
“我爹又不知道肯定没有粮食,而且你以为我们去县上就好过了吗?没有钱你一粒米也买不到,到处都在买人卖人,后来又打仗了,我爹挨了一刀,差点儿没命,城门口原来至少有上千人,最后我数了数,活下来的也不过百。你知道那天晚上我看见了多少死人吗?”
左小芙维护完爹爹后,又道:“小兰,她是饿死的吗?”
“难道还有别的死法吗?”
左小芙痛苦地捂住了脸,她想起那半块没给出去的芋头。
陈安见她哭了,自己也转过头抹眼泪。
于他而言,小兰和小芙是不一样的。于他,有种已经萌芽的感情随着左小兰的死轰然崩逝。
左小芙站起来,摇摇晃晃地想要离开,见状,陈安问道:“你去哪?”
“坟坡。”
坟坡就在离村子不远的半山腰处,全村人祖祖辈辈至今,死了的都会埋在那儿,至今上千座墓碑掩于林间,一向是孩子们不敢单独去的地方。
“别去,没有的,她不在那。” 陈安呆滞地摇摇头。
左小芙又搞不懂了:“那小兰在哪里?”
陈安对左小兰尸身的遭遇心如明镜,当下干呕起来,急得左小芙过来轻拍他的背给他顺气。
“没有坟墓,都没有。” 陈安闭上眼。
左小芙先是不解,然后悚然一惊,捂住了嘴。
陈安见她懂了,不再言语,两人沉默了许久,久到左小芙终于起身打算离开。
“我回家拿个东西就去坟坡,你来吗?”
陈安静静跟在左小芙身后,一言不发。
她回家拿了木木,那个小兰送的木头娃娃去了坟坡。
各家有各家的地头,但左小兰和她有同一对爷爷奶奶,所以她在祖父辈的坟边挖了个小坑,把木木埋了进去。
“小兰,我知道你想让我留着木木,可是我听说没有坟墓的话死人会成孤魂野鬼,不入轮回,我怕你也变成那样,所以把木木当做你埋了。”
左小芙和陈安蹲在地上,堆了一个夯实的坟包,又找了块方方正正的石头作墓碑,不会写字的他们在上面刻了朵花当作左小兰的名字。
左小芙摸了摸胸口的位置,抱膝缩成一小团,声音中隐隐带着哭腔:“去县城之前,小兰找过我,如果当时我把芋头给她,她也许就不会饿死了。”
陈安看着简陋的小坟墓,一只手轻柔地抚摸他刚刻下的小花:“不是你的错。”
那是谁的错?
左小芙永远不会知道的是,王翠一家发现左小兰死的那天,他们发出了多么尖锐惊恐的嚎叫。
那晚左小兰把裹脚布拆了下来,连着备用的打了几个结,穿过房梁做了一个索套。她畸形的双脚踩在板凳上,费力地将头伸进套里,一脚踢翻了板凳。
王翠他们开门看见的就是吊死的左小兰,面色发紫,眼球突出,一点舌头吐了出来。
王翠当机立断,与一户不相熟的人家达成了交易,交易双方缄口不言,都当作那些孩子从未存在过一样。
左小芙和陈安要下山时,已然残阳如血。
他们望见山下小小的村落都被染成橘色,家家升起炊烟,一切与曾经无异。
左小兰的死,没有对这个世界掀起一丝一毫的波澜。
斯人已逝,生者仍要努力活着。
左庆余马不停蹄地在一亩薄田里种上油菜花,来年开春也算一笔收入。朝廷的粮前两个月是施的,后面的都算借贷粮,他必须开始挣钱,不然父女俩迟早又要饿肚子。不仅他,村里所有人家都忙了起来。
一个冬天过去,春日渐暖,山腰处处开满了一垄一垄油菜花,村里渐渐也有了笑声。
这年,陈安的爹娘省吃俭用,交了束脩送他去附近白石镇上的学堂念书。
如今各类名目的税赋越来越杂,越来越重,哪怕收成好,十成里七成都是要上交官府的,左家村的人在一亩三分地里辛苦劳作,不过勉强不被饿死罢了。陈安的爹娘却极有远见,自从陈安被村里唯一识字的老先生夸过聪慧之后,他们便一心供陈安上学,指望他考取功名,从此翻身。
左庆余忙于劳作,洗衣做饭等活计就由左小芙承担,他坐在田埂边吃着女儿送来的难以下咽的饭时,不是没想过再找一个媳妇,况且女儿也需要一个娘来教导。他还记得芙儿十二岁来初潮时哭着抱住他说自己生了病要死了的场景,让他不得不请亲戚家的姑婶来教女儿他教不了的事。
但他冷眼看了许久,竟找不见一个会把芙儿视如己出的后娘,既如此,与其花聘礼给自己结亲,不如攒着给女儿当嫁妆。
他对女儿满怀愧疚,左小芙倒是不以为意。
她像个小大人似的收拾屋里屋外,不再像曾经那样只顾着玩闹。到了十三岁时,更是脱去了幼童的稚气,略显纤瘦,腰肩似竹般笔直,双手因常年劳作而粗糙生茧,五官标致秀美,尤其一双沁了水似的杏眼令人见之不忘。
大齐的官家小姐们一般在及笄后开始议婚,但乡野小户在女儿豆蔻之时便要张罗亲事了。左庆余也正为此发愁。
他怕女儿嫁得远,害怕她的脾气会让她在婆家受蹉磨。
思来想去,他看上了陈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