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昨日王承玉等人掀起的风波余绪未平,钟楚意心头仍乱糟糟的。
她踏入讲堂时,神色尚有几分恍惚。
往日里,宗门内的轶闻趣谈她最是爱听,如今却只觉厌烦,那些乌烟瘴气的是非传闻入耳便扰人心神,倒不如未曾听闻来得清净。
此回所授乃是筑基通识,她执掌教席已近半年,早已熟稔于心。如今开放通识经卷,她也不多赘述,只静候弟子们发问解惑。弟子们进度各异,体质有别,那些人尽皆知的浅显道理本就无需多言。
偶尔有弟子上前请教,她虽一一应答,心思却大半飘远——既念着给李莲花的贺礼。那贺礼早几日便备妥了,几乎耗去她这半年的长老供给,足见心意。
可更让她心绪不宁的,还是王承玉昨日的一番话。想到明日便是莲花合籍之日,她总忍不住忧心,怕李莲花日后也会生出诸多悔意,那番通透言辞背后的隐忧,如影随形般缠在她心头。
李莲花合籍玄器阁,是宗门盟契。按修真界通例,二人结为道侣,不必强定共居之约,随心便可。然修士多慕贤敬能,寻常皆是修为稍弱者,迁往实力更强的修士洞府居住。
李莲花与复通真人同为金丹境修士,合籍之事本就不必非得她离山从夫。
李莲花却说,她倦了这二十余年的固有生活,想换个地方看看天地——众人心中都明了,她是对风崖山的些许人事寒了心,尤以东方师兄之事为最。虽则关于东方极云风流的风月传闻只盛传一时,可声浪未曾久滞,宗门上下更推崇他的才华英姿,鲜少置喙他的私德,东方极云依旧是众人心目中品貌俱佳的修士英彦。
复通真人出身玄器阁世家,他与李莲花之事,被两派视作通好之契。
此番李莲花将自风崖山赴玄器阁合籍。先前几日,李氏宗族的族人便已陆续赶来相助筹备。风崖山的李氏弟子更是上下欢腾,一派热闹景象……
一双圆融的单睑眸子猝不及防撞入眼底,衬着那方莹白如玉的少年脸庞,清润得像浸了晨露的荷叶,一眼便牵住了心绪。
是淘米?
他原是悄悄抬眼望她,甫一撞进她目光,便如受惊小兽般猛地垂首。耳廓倏地爬满薄红,顺着白皙颈侧漫开浅晕,比深秋枫红更鲜活。
身形挺拔的少年郎,逢她目光便乱了方寸。稚拙局促里满是少年纯粹莽撞,憨态十足。
钟楚意暗自讶异,世间竟有这般易羞的男修?
凝神细看,他绝非作伪。本就白透的肌肤泛着温润绯色,深秋风凉,分明是情动羞臊,耳根红透如晨阳吻过的桃花瓣,藏着不自知的艳色。
这少年愈发勾人。
钟楚意忆起那日树下他的窘态,刚想嗔他“登徒子”,目光却落在他紧抿的嫣红唇瓣上——连垂首时绷紧的下颌线条,都透着青涩纯粹的魅惑。
她喉头发紧,心头悸动,竟懂了心旌摇曳的滋味。
这般年纪的少年,怎就懂了缱绻思慕?
她暗自纳罕,男子莫非皆是这般年纪,便已通晓男女之防?偏生能辨出女儿家哪处妍丽,哪处与男子殊异?
那双清澈单睑眼,抬望时满是毫不掩饰的贪恋,似要将她的一颦一笑都刻进心底。
念头如温火燎心,钟楚意眸带嗔怪瞪他。
他垂首局促片刻,指尖摩挲衣摆至指节泛白,终究按捺不住再抬眼。
四目相接,他又如被抓包的小贼,眼底慌乱转作深赧,挠头时嘴角微扬,藏着窃喜与无措。
那思艾如丝如缕,纯粹似山泉,甜得人心软,带着少年独有的执拗炽烈,让人难生苛责,只想沉溺。
“说你呢!贼头鼠目,窥伺什么?”
众人闻真人发问,纷纷顺声望去。
陶米左顾右盼,见周遭目光齐聚此处,人还未回过神,直觉真人所指便是自己,脸颊蹭地红得更甚。
钟楚意瞧他这般不禁逗的模样,扑哧笑出了声。
“弟子、弟子未曾作恶!”
陶米身侧一名男弟子猛地站起,不敢直视真人目光,说话结结巴巴,神色甚是激动。
他闻得真人先前怒言,只当是自己惹得真人不悦,被内门真人厌弃可是天大的事,故而声音发颤,脸上神色变幻不定——初时是被点名的惶恐,继而转念想到种种不利,脸色渐渐发白,竟要失了血色。
钟楚意见他莫名忐忑不安,心里反倒过意不去,便道:“坐下吧。方才见你摇头晃脑,还当你有什么疑问。”
那弟子如蒙大赦,躬身行礼:“弟子并无疑问,谢真人垂注。往后弟子定加倍用功,勤思善问,不负真人关注!”
众人听了,俱是哄然大笑。
钟楚意瞧满堂座无虚席,抬手摆了摆。
她的讲筵向来如此,平日里她总板着张冷脸,可弟子们除了恭敬,倒也不甚怕她,反倒透着几分松快自在。
她有时也暗忖,许是自己不够严厉?后来转念一想,便也懒得计较了。说来奇怪,她当年听长老们授课时,可是拘谨得大气都不敢出。
众弟子很快恢复如常,唯有陶米仍绷着身子,显然知晓方才真人所指便是自己。
见他来听筵似非为修行而来,钟楚意心底掠过一丝不悦——只当这少年是冲着自己来的。不少弟子来她讲筵,本就不是为了修持精进,对此她早已习以为常,也深知自己的容貌素来惹人瞩目。
一筵罢了,钟楚意愈发确定,淘米对自己分明是存了别样心思。她暗自纳闷,那日讲筵上,这弟子的见解明明独到不俗,怎才几日不见,就成了这般模样?莫非真是自己的容貌太过惹眼?
这般想着,她对这少年的兴致便淡了几分。不过平心而论,淘米确实养眼——他相貌不算顶尖出众,风崖山美男榜的几位她早曾亲见,论容貌皆在他之上。可淘米身上那股简单干净的气质,偏生让她颇为在意。
只是他这般轻易便动了心,一副魂不守舍的模样,倒让钟楚意觉得索然无味,半分自得之心都无。连体内玉骨泛着的微微痒意灼热,都让她稍作克制便恢复如常。
是夜,天高月朗,玉盘悬于穹苍。
风崖山二十二峰之上,烟霞迭起,彩焰凌空绽放,赤橙黄绿青蓝紫交织成漫天锦绣,须臾不散。千颗夜明珠如星子铺就长阶,自峰脚绵延至巅,流光溢彩,将诸峰映照得灿灿如白昼,灯火通明,胜似仙境。
钟楚意一行尚需赴夜宴相陪。此刻莲花洞府内,想必李氏族人正齐聚言欢——李氏姊妹环立,风崖山宾客络绎,冠盖云集,不知凡几。
此番道侣大典,需得整日整夜笙歌不辍,热闹无休。
自子时始,依十二时辰配十二生辰之礼,每一时辰皆有对应吉祥灵宠,伴亲朋贺仪登台。
子时鼠跃,此际鼠类最为活跃,便有亲朋携灵鼠、硕鼠上前道贺,灵鼠衔灵珠,硕鼠驮玉匣,祝新人福寿绵长;丑时牛反刍,牛趁此际倒嚼养力,待晓耕作,遂有亲朋牵青毛灵牛献礼,牛角系红绸,背驮灵谷,贺新人厚积薄发、道途顺遂;寅时虎啸,猛虎趁夜觅食,威势赫赫,亲朋便引灵虎献瑞,虎额王字泛光,伴修士呈上蕴阳玉瓶,愿新人勇毅前行、无往不利;卯时兔奔,玉兔破晓觅食,灵动可人,白衣修士携玉兔登台,兔衔灵芝,蹦跃围场,祈新人仙姿永驻、福禄双全……
一直到午时,彼方来迎新人,此时便换另一半亲朋接续祝贺。众人驾灵车、携法宝,一路霞光铺道,送新人往合籍洞府而去。直迄亥时,祝贺不绝,每一时辰皆有对应妖兽灵宠,伴亲朋贺礼送上祝福……
这个时候还是九月初十的戌时,距离子时还有一个多时辰。
钟楚意刚沐浴罢,劳碌一日,望二十二峰头喧腾,心下又怯又向往。
结为道侣,何等隆重!
她忽觉自己多年仍是稚女心性,向往这般美好。纵历心魔、丹劫胎劫,忆起往昔诸多匪夷所思的意外,只觉荒诞,仿佛皆非自身所历。
然此刻望头顶彩焰绽落,念及李莲花——即将奔赴新生活的李莲花,又觉她这段际遇,亦是这般不可捉摸!
是了!
人生本就如此。诸多事看似意外,然意外偏会发生,匪夷所思间,便将人生引至新的岔路。
有时它宣之于众,令你陷众矢之的的难堪;有时它藏于心底,是怕人窥得半分的隐秘。这隐秘或甜或苦,终究复杂。
当彩焰轰鸣渐次震醒钟楚意的思绪,愈发洪亮的声响令风崖山沸腾不已时,她心头一惊:不好!这般动静,笃嘟嘟最是惧怕!近来忙碌,久未探望那两只,此刻喧闹,嘟嘟会不会受惊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