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谈话终是以不欢而散收场,崇予对此并不意外,换做常人听到‘凶兽食人’的说法,多半会当他是心智失常的疯子,起码那个叫阿晏的男人,还耐着性子听他把话讲完才离开。
但蛊雕问题终究要解决,否则只会酿成更大的大麻烦。
之所以这么说,因为蛊雕这种凶兽,与全盛时期的他而言并不算什么威胁,但对毫无对抗之力的凡人而言,却是致命的隐患。按常理,蛊雕不会主动攻击人,它们多在夜间以捕食水中的鱼类、贝类为生,如今突然频频伤人,背后必然藏着缘由。
竹林献祭,幻灵玉现世,蛊雕袭击凡人……一桩桩一件件缠的崇予忍不住皱起了眉。
他忽然有些怀念过去的时光,那时虽然是人人厌弃的魔头,却从不会因这些琐事头疼,要解决的麻烦虽然明晃晃摆在台面上,要对付的敌人也从不会藏在暗处搞这些弯弯绕绕。
凉亭内,风中混杂着雨气的凉意渐淡,乌云如同被扯散的棉絮,缓缓向天边退去。雨落灰瓦的声响从密集的‘哗啦啦’,慢慢变成稀疏的‘滴答’声。
当天空中第一缕阳光穿透云层,落在石子小径上时,崇予握着还在滴水的油纸伞,抬脚走出了凉亭。雨水冲刷过的公园弥漫着湿润的草木香,堤岸边的柳枝垂落着水珠,风一吹便簌簌落在肩头。
他沿着来时的路往公园外走,路过那棵残留着蛊雕气息的柳树时,脚步顿了顿——树干上残留的灰褐色羽毛早已化作灰烬,只余下堤岸旁石墩上几道深深的爪痕,像某种无声的警告,提醒着这里曾发生过的凶险。
崇予望着爪痕轻轻叹了一口气,警察那边显然指望不上了,想要获得有用的信息,只能靠那个总是带着三分漫不经心的医生了。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加快脚步走出公园。街面上的积水倒映着蓝天白云,三三两两的行人踩着水洼匆匆而过,他抬手拦了辆出租车,报出地址时,指尖还残留着方才触碰爪痕时的淡淡灼烧感。
“师傅,第五人民医院。”
司机是个国字脸的中年大叔,眉尾留着一道浅浅的疤,冲淡了几分面向里的和善。他从后视镜里瞥了眼崇予湿透的发梢和肩头,好奇地问:“小伙子,你的伞还挺好看的,是不舍得用,还是不好使?怎么浑身湿哒哒的?”
崇予垂眸看了一眼手中的油纸伞,指尖摩挲着伞骨上的水渍,语气淡淡的突出两个字:“忘了。”
“这都能忘?你也算是个神人。”国字脸司机听他这么说,当即笑了起来,“看你刚才站的位置,是从青莎公园出来?胆子倒是挺大,自打那儿出了失踪案,知道的人都绕着走。”
崇予靠在车窗上,目光落在窗外掠过的槐树上,雨后的树叶绿得发亮,偶尔有水珠砸在玻璃上,留下一道水痕,他没接话,只是静静听着司机闲聊。
“哎——最近城里是真不太平,先是接连有人离奇失踪,后来江边又发现了尸体,弄得人心惶惶,老百姓都不愿出门,我这生意也受影响。”司机大叔一边转动着方向盘,一边低声抱怨,“警察查了好几天也没头绪,听在江边垂钓的钓鱼佬说,那尸体惨的很,东一块西一块的,说是死无全尸都不为过……小伙子,你出门可得小心,没事儿别往危险的地方跑。”
崇予的指尖轻轻敲击着膝盖,忽然开口问道:“师傅,你知道滩涂具体在哪个位置吗?”
司机愣了一下,随即摆手:“具体哪儿我也说不准,就听拉过的客人闲聊提过一嘴,好像在淮江下游那边。怎么,你打听这个做什么?
“没什么,随口问问。”崇予收回目光,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语气依旧平淡。
出租车稳稳地停在第五人民医院门口,崇予付了车费,推门下了车。医院门口人来人往,消毒水的味道混着雨后的潮气扑面而来,与青莎公园的草木香截然不同,却奇异地让他紧绷的神经放松了几分。
他握着油纸伞,脚步不疾不徐地往外科病区的方向走。刚从电梯里走出来,迎面撞上一个急匆匆的小护士,她留着整齐的短发,脸上戴着口罩,显然忙的团团转,没仔细看路才撞了上来。
“你没事吧?”崇予看着她往后退了两步,问道。
“没事,没事,不好意思撞到你。”小护士抬手揉着额头。
崇予蹲下身,捡起她掉在地上的东西递过去:“陆医生在吗?”
“谢谢。”小护士接过东西,答道:“陆医生这会儿不在,在急诊呢,陪着高丽姐做检查。”
崇予点点头:“急诊室在哪儿?”
小护士指了指走廊尽头的方向:“从这边直走,下楼梯到一楼,左转就能看到急诊室的牌子了。”
“多谢。”崇予颔首道谢,转身顺着她指的方向走去。
走廊里的消毒水味愈发浓郁,混着一丝若有若无的血腥味。他脚步轻快,路过护士站时,隐约听见里面传来细碎的议论声。
“高丽也真是倒霉,出门遛个宠物都能被不明生物攻击,听说吓得不轻,在急诊室闹了好一阵才安静下来。”
“可不是嘛,伤口看着挺吓人,像是被野兽抓的,陆医生正陪着她呢。”
崇予的脚步没停,继续往走廊尽头走去。
下到一楼,急诊室的红灯已经熄灭,大门敞开着,里面静悄悄的,只有两个护工打扫着地上染血的绷带、医疗器具。
他走进去时,正好瞧见陆柒玖坐在一张病床旁,低头看着手机,神色带着几分疲惫。病床后的窗帘拉着大半,隐约能看见床上躺着一个裹着纱布的女人,想来便是那个叫高丽的受害者。
此刻的急诊室内,格外安静,偌大的病房内,只有高丽一人安静的躺着。病房内的玻璃窗虚掩着,裹着潮气的风从那里溜了进来,和屋内的气味撞成一团,成了一难以形容的怪味。
很淡,混在风里,有一点熟悉。
崇予抬手挠了挠鼻翼,向着陆柒玖走去。
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近,那股混在风里的味道由淡变浓,崇予对着空气多嗅了一会儿,终于认了出来,那是蛊雕的味道。
与青莎公园内残留的味道一模一样,看来蛊雕没忍住又开始袭击人了,只不过这一次它的猎物运气比较好逃脱了。
没想到来这一趟来医院,还有意想不到的收获。
“你怎么来了?”
正当他失神之际,陆柒玖的声音在病房内响了起来。
“来找你。”崇予回答。
陆柒玖眨了眨眼:“找我?打个电给就好。”
“我没电话。”崇予冲他摊了摊手。
瞧着他那双无辜呆萌的眼睛,陆柒玖不禁垂眸哑然失笑:“抱歉,是我思虑不周,你来找我是发生了什么事吗?”
崇予并不急着开口答话,只是抬头瞥了一眼躺在病床的高丽。
陆柒玖顺着他的目光看去,微微点了点头,目光扫了一眼急诊室的大门,站起身,无声的张了张嘴:‘出去说。’
崇予跟着陆柒玖来到急诊室外的走廊,消毒水的味道被窗外出进来的晚风冲淡了些。
陆柒玖靠在廊柱上,揉了揉酸胀的太阳穴,声音带着连轴转后的沙哑:“说吧,找我什么事?这么急着找我,总不能是专门来医院看我忙得脚不沾地的吧?”
“你之前说有同事借调去了尸检所帮忙,对吧?”崇予开门见山地说道,“能帮忙打听一下,最近发现的江边尸骸的具体位置吗?”
“你打听这个做什么?”陆柒玖脸上的神色一顿,面上的倦意瞬间淡了几分,“难道这个案子也和……有关?”
“嗯。”崇予点头,“不止如此,接连的失踪案,江边的尸骸,以及里面那位高小姐的遇袭,全都是一种名为蛊雕的凶兽干的。”
“原来是这样。”陆柒玖恍然,当即点开手机,调出之前拍下的高丽的伤口照片递给他,“难怪我怎么研究,都看不出这伤口是什么造成的。”
崇予接过手机,指尖划过屏幕上的伤口照片——边缘泛着青黑的皮肉翻卷着,肌理间还嵌着几星难以察觉的灰褐色碎屑,正是蛊雕爪痕残留的气息与羽毛碎屑。
“高小姐身上的伤口,你们是怎么处理的?” 他抬头看向陆柒玖。
“我对伤口做了清创和缝合,还给她注射了破伤风和少剂量的镇静剂,眼下正挂着消炎药。” 陆柒玖头疼地揉了揉太阳穴,语气里带着无力感,“可不知道为什么,她一直发着低烧,伤口也没见好转,和之前老孟的情况有点像,明明各项检查都正常,就是找不出问题。”
“她这不是普通外伤感染,是中了蛊雕爪子上的毒。” 崇予把手机还给他,指尖无意识捏着骨节,“这种毒一时半会儿不会要人性命,但会导致伤口愈合困难,严重的还会出现溃烂、流血不止的情况。”
“那该怎么办?” 陆柒玖立刻追问。
“我给你写两张药方,一个外敷一个内服,别弄错了。” 崇予说着,伸手接过陆柒玖匆匆从急诊室取来的纸笔,低头书写起来,“连用三天,就能彻底清除她体内的毒素。”
“好。”陆柒玖连忙应下,又想起崇予之前问的尸骸位置,“对了,尸骸具体位置我得问去尸检所的同事,他还没回消息,可能要晚些才能给你答复。不过我听他们闲聊提过一嘴,尸骸是在淮江下游的芦苇滩涂发现的,那地方平时没什么人去,只有江钓的人偶尔会路过。”
“芦苇滩涂……”崇予低声重复着这几个字,指尖的灼烧感似乎又清晰了几分。
“你要去那儿?”陆柒玖转头看他,立刻说道,“我跟你一起去。”
崇予挺直身体,摇了摇头:“不行。蛊雕攻击性极强,很危险,不是像你这样的普通人能应付的了。”
陆柒玖还想再说些什么,急诊室内传来一阵呻吟,今晚急诊室并没有接诊其他病人,声音的主人是高丽。
崇予转身往急诊室走去。他脚步轻缓,落在地板上几乎没有声响,走到病床边时,高丽还在昏睡,只是一双罥烟眉紧锁着,额角沁着细密的汗珠,似是被一场噩梦困住了。
“能给我一杯水吗?”他转过头,对着跟在身后的陆柒玖说道。
“好。”陆柒玖向着急症值班室走去,从角落的茶水台上倒了一杯水拿给崇予。
崇予接过水,并没有喝,指尖拂过水面蘸湿了一些,伸向高丽紧锁的眉间,在上面轻轻的画下一个阵法。
随着最后一笔落下,以水为媒画下的法阵泛起一阵淡蓝色的暗茫,他将手伸向阵法的中心,摸索一番,试着从里面抽离出什么东西,只见修长的手指轻轻一勾,一缕泛着银光的丝线从高丽的额间被缓缓抽离了身体。
银色的丝线缠绕在崇予的指间,仿佛拥有生命一般不愿离开高丽的身体,然而它的挣扎注定是一场徒劳,崇予只是手臂轻轻一用力,丝线便彻底从高丽的身体脱离。随着它的脱离,高丽紧锁的眉头渐渐舒展,额角的冷汗也慢慢退去,呼吸变得平稳悠长,原本紧绷的身体也放松下来,像是卸下了千斤重担。
崇予见状收回手,将那缕缠绕指间的丝线放入水杯。
“你这是在做什么?”陆柒玖垂眸看着崇予手中那只泛着缕缕银光的杯子,眼中闪过一抹好奇。
崇予薄唇微微一动,说出四个字:“抽离记忆。”
“被凶兽袭击的记忆,对她来说太过惊悚,留着只会徒增困扰。”他轻轻晃了晃手中的杯子,里面装着的是高丽被蛊雕袭击时的那一段记忆,“她醒后,只会模糊的记得自己是被野狗抓伤,其余的都会忘干净。”
“这样……好吗?”陆柒玖迟疑了一下,毕竟抹去别人的记忆,总觉得有些不妥,“会有什么影响吗?”
“不会有影响,抽离记忆总比永远让她被这段记忆困在梦魇中强。”崇予语气平淡,“普通人的心智脆弱,有些东西,忘了对他们来说反而是解脱。”
相较于毁人心智的搜魂术,抽离记忆可以说是一种极为温和的术法,只不过因为太过偏门,以至会此术的人并不多,仙人修士遇上这般需要消除他人记忆的情况,多半都是强行将对方的记忆抹除,甚少使用抽离术。
瞧着躺在病床上眉头舒展,安稳入眠的高丽,陆柒玖不禁认同他的做法,偏了偏头目光落在他手中的水杯上,问:“取出的记忆该怎么办?”
“找个密封的容器装起来。”崇予将水杯递到陆柒玖手中。
“知道了。”陆柒玖接过水杯,与此同时,放在口袋里的手机发出‘叮——’的一声脆响,他拿出手机瞅了一眼,“江边尸骸的位置有了,在滨港路那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