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夜,情人山上又传来琵琶语。
乐曲简洁灵动,似乎弹者隐于林间极其享受这薄月无暇、松色添香、石柔山娇。娴熟到炉火纯青的技艺不酌加任何矫揉造作之姿,自然之中一会儿轻泣泄情,一会儿得意逞骄,一转又淡若春风,情意浮沉间不闻岁月催,不觉霜雪染。
谁能想如此好的琵琶曲竟是杀人的利器。
万楚儿给雪姬耳朵塞好棉花,自己的耳眼也堵住棉布条,两人急匆匆赶去帝营。
一路上,好几十位卫兵已经中招,瘫软在地,拼命用布条摁住七窍,但是如何能制止的住,捂住眼睛,耳朵又咕咕往外流血,塞住鼻子,哇的咳出一口大血,全部崩出来了。出生入死的士兵们互相止血,相互鼓气不肯轻易昏厥。五位行医颤巍巍地用袖口擦着虚汗,站在大帝帝后身后。
一行医抚心道:“若提兰不是痴情之人,现在可堪大用。”
“已死之人不必再提。”帝后冷冷道。
“是。”
雪姬急急赶来,不顾大帝帝后正在和行医说话,扑通一声跪在地上,凄声喊道:“大帝帝后!”
“这是怎么了?”帝后见雪姬即将临产却冒着琵琶声赶来,先行询问。
“帝后!帝后!王……大王他……”刚开口,雪姬眼睛一翻就要晕过去。
万楚儿忙撑住她臂膀,快速接道:“回大帝帝后,托萨大王不见了。”
帝后惊道:“不见?他不在大营吗?”
“回帝后,王妃去更衣前,大王还在榻上休息,回来榻上就没有人了,把营帐角角落落都找过了,还是没有找到。”
“你们就没有安排其他人在床前守着吗?”帝后斥责道。
万楚儿沉稳应答:“回帝后,这半年以来,大王多半是昏迷着,时有发疯迹象,近一月来皆未苏醒,是大帝命令遣散无用侍者,让大王独自安养。”
帝后还要叱咄,雪姬忽然疾呼一口气,清醒过来,大声叫唤:“阿萨不见了母后!哪里都找了,侍卫说没有看见他出营帐!难不成他凭空消失了吗!”
“好了。”金色羽帽下传来冷酷若霜的声音。
雪姬抬头,但见大帝全烈哈双手摁在黄金雕杖上,脸色铁青,一双深邃黑炯的眼睛如同吃人的雪豹一般看着她,与往日神姿奕奕和蔼可亲的模样判若两人,雪姬吓得闭口不敢言。
全烈哈的目光围绕雪姬周身一转,锁死在她手戴着的那枚血色婚戒上,半响不语,眼皮一眨,急声道:“尹林鄂呢!”
雪姬喘息道:“大帝问他做什么?”
大帝不语,看向万楚儿,示意她:“扶王妃去休息。”
“再在大王营帐里好好看看。”
万楚儿不解,但是还是搀扶雪姬先站起来,“是。”往大王营帐走。
雪姬即将临盆,整个人陷入半昏迷状态,万楚儿踉踉跄跄地支撑着她,耳朵眼却细听着身后的动静。
大帝:“传十王来,协助六王召唤族雕!”
帝后山月奴激切的声音飘来:“大帝!十王尚在病中,怎可带兵迎敌,除了六王十王,还有别的王子可以召唤雪雕!”
万楚儿回头看了一眼,只见全烈哈五官紧闭,整个人傲立在狂风中,山月奴的声音不禁越来越小,微不可察的怒音卷进大风中,她转身向营帐侧面走了两步,语气再次强硬火辣,对面前候跪着的几十排将士,咆哮道:“弓箭齐全,人雕同行,随六王十王,前去情人山,捉拿琵琶贼人!”
“是!!”
雪姬在痛苦呻吟。
小王子娩出困难,一度卡在了产道,四个产婆围着雪姬,双手皆鲜血淋漓,不住的说:“年龄太大了。”“王妃你自己要珍重啊!大王他肯定能找回来的。”
“哎呀!”
“裂了……肚皮怎么裂了!”
“啊!王妃!!”
万楚儿听到她们惊恐的尖叫声了,可是这时她已经发现了一个密道,便悄然地滑了进去。
寝殿侧后的一架兵法书柜下的砖石竟然是松动的,她想都没想,挖开就跳了进去,划起她随身携带的小火具,这里面竟然是一间密室!
只有一张银蓝色纱帐床,一个黑漆木桌和两只小凳。
只不过,纱帐被撕扯的难堪,桌椅也是颠三倒四的放置,一副有人在这里蹂躏玩弄过的场面。万楚儿见状,嘴角不禁勾出一丝笑意,这正合了她的猜想。
万楚儿冷冷的喊:“托萨。”
无人回应。
她再次开口:“雪雕族大王子,托萨。”
灰洞洞的土墙传来她嘹亮的回音,只有正前方没有声音。万楚儿神色紧绷,左手举着短烛,往前边走边探,右手从胸怀中掏出一柄匕首,架在自己面前。
前面黑洞洞的,万楚儿叫道:“尹林鄂!”
她字正腔圆的雪山音,像初学者一般,一个字一个字的蹦出来。
这时,黑洞洞的前方突然传来声音。
“嘿!”的一声。
万楚儿一手朝前刺去,一手护着蜡烛,往前冲,越发觉得洞道狭窄,声音怪异。
“嘿。”
“呼呼。”
似乎不止一个人发出。
“啊啊啊。”好像还有人在求救。
万楚儿握着匕首稍稍护着自己,突然她的脚步一停,抬头一看,一片漆黑,零星的火花飘来,呼吸十分顺畅,她竟然跑了出来!
她从洞里了走出来,居然跑到了营地的边界,抬眼一看,情人山静默无语地立在她身前,已经通到这里!这个地洞从大王子的寝殿通到了一个旧仓库的侧门!而且侧门还没有关闭,托萨应该是从这里跑出去了。虽然有栅栏,但是陈旧不堪,况且还有山地阻挡,长年无人看守。
还未等万楚儿上山查明,异声又冲入她的耳朵。
这下她听清了,或者说,是她看清了。
只见,回头看去,营地已经成了一片火海,火焰张天,风汹汹地吞噬着一切。火星子飞舞在粮仓、军营、王帐,到处都是人影攒动,哭喊一片。
她急忙赶回雪雕族大王子的营帐前,大火包裹着帐篷呼啸连天,里面有许多的哭声、喊声、尖叫声,还有婴孩的啼哭声。
万楚儿立在帐前,隐隐看见帐里不知是血,还是火,淌了一地。
她站在那里无动于衷,环视着四处通天的火焰和浑身是火打滚呼救的人,嘴里轻轻念道:
“给您磕过头了。”
转身就走。
突然,哐当一声!背后寝殿的顶梁柱再也支撑不住,王帐在一瞬间淹没在火海中,人声灭迹!她愣在原地,她原本以为自己一定不会有任何情绪波动,但是巨大的坍塌声还是让她身子一抖,脊背发麻,脑海中闪过一个念头:
大王妃,没了。
雪姬没了。
四十岁的她,还没有当上她梦寐以求的母亲,还没有教导她的孩儿弯弓射箭……
就这样没了。
她偷藏在大王营帐的大半年中,雪姬便是她的庇护神,她倒没有想立刻手刃了她,只想把雪雕族的女眷们留到再解决,不想,雪姬居然在分娩之夜被火灾吞噬。
这完全超出了她的预料!
就在她停住脚步之际,一声尖锐的雕鸣撕破夜空,如同利剑惊天、钢箭破石一般响亮在身后,她警醒地瞬间回身,只瞧,一只雪雕从坍塌的王帐中飞出。
不是王妃养的那只大雪雕,而是一只体格较小的雪雕。
只见,它浑身羽毛焦黑,双翅带火,从王帐里拼命冲出,一路踉踉跄跄支持不住,一个斜飞便要摔倒在地,在落地前还打了几个滚,以作缓冲。
但是万楚儿却清清楚楚地看见,它嘴里竟然叼着一个被褥。
她上前一掀被子,是刚出生的小王子!!小脸灰扑扑的,双手紧握,一副极度受惊的模样,不假思索,万楚儿拎起旁边的一根火把,就杵向他!
他不能活!
雪雕族人一个都不能留!!
那只雪雕原本摔倒在地,任由火焰吞灭自己的毛羽,突然见万楚儿要烧死小王子,突然间就有了神力,扑将起来,激愤地用翅膀击打万楚儿。
万楚儿掏出匕首,挥舞起来。
它挨了一刀,依旧狰狞地攻击她,她不得不停下来,注视它。
肮脏的雪雕,比雪雕族训养的小了不知道几倍,羽毛凌乱、爪指顿挫,然而,眼神却犀利无比,扑闪着翅膀,不停抓挠着地,挡在婴儿前面,发疯似的警告她。
不要靠近他!
万楚儿意识到只要她靠近,它就会和她拼命,反而她抱臂静观,不动声色。这时,帝营也被大火袭击,粮仓也着了,到处都在抢水救火,有人裹着被子想往坍塌了的王帐里冲,但都是无功而返,没人注意到,角落里,小王子就在这里。
相持半响,婴孩似乎缓了过来,开始嘤嘤嘤的哭起来。可是,火势太大了,没有人听到他在角落里痛哭。
“咳咳咳。”
他刚出生,就被烟呛到昏厥,这时候又冷又饿,小脸扑红的,不停地在被褥里挣扎哭闹。
那雪雕一听见他哭,就极有灵性地扭头查看,还以为是自己的羽毛灼伤到他了,连忙跳到一旁。
一个不留神,万楚儿的匕首就已经甩到它的脚踝。
把它钉到地上!
万楚儿一步上前,一把抱起那婴孩。雪雕见状,嗷嗷嗷的叫唤起来,仿佛被挖心了一般痛苦尖叫,它立刻扯断脚脖,挣脱匕首,飞扑上来!
万楚儿闪身,同时掐住婴孩的脖子。
“滚开!”她大声叱咄。
雪雕立刻停在原地,她手劲加狠,婴孩痛哭起来,雪雕连忙后撤了几步。
“再远些!”
雪雕又往后飞了几步,在原地痛苦的鸣叫,挥动翅膀。
婴儿的哭声越来越小。
雪雕见状,开始勾首猛啄自己,一根根羽毛,被它血淋淋地拽出来,它拔出一根,就往前面放一根,抬头看看万楚儿,眼睛红血,嘴巴发出惊悚不已的声音,似乎在拼命求饶,拔羽求恩。
万楚儿原本要杀定这个血种,但是看见这个不明来历的雪雕竟然如此护着小王子,便有意试探它,它倒有灵性,不仅听懂人话,还能为这个刚出生不久的孩子赴汤蹈火。
“有趣。”她松开了手,怀里的幼王立刻呼呼喘气。
万楚儿向左一挥手,雪雕立刻往左飞,她再往右挥,它便向右飞。她向上挥,它便向上。不对,她暗自思忖,向上挥是翻滚的意思,这雕当真没有受过训练,真是个野生的?
又试了几次,它真的不知晓口令。
她嘴角勾笑,看着怀里的孩子,又看了看那只可怜巴巴不停祈求的野雕,仰望这片苍茫的雪域高原,笑道:“这里的秘密远比我想象的多啊!”
万楚儿摸着小孩的毛发,思量片刻:“你偏偏不是个人,不能亲自看顾他,是不是很痛苦?”话却是对雪雕说的。
一眨眼,雪雕已经偷摸跑到她脚边,扑闪跳跃着想看看孩子。
万楚儿蹲下来,给它看一看,并且当着它的面给孩子裹紧被子,另一只手却不离开孩子的脖子。
她道:“但你也幸好不是个人。为我所用,我便护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