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万里荷田中,呼的钻出一只破舟。
只见,锈迹斑斑的铁舟仿佛失控的野马,横扫江塘。
船上有一女子紧紧抓住舱壁,全身紧绷。她压低声音道:“可到了没?”
“急什么急!你坐好了马上就到了!”
女子胸腔憋着浓浓的怨气,道:“那到了您说一声,我先歇息……”
飞速摇橹的船夫闻声,哑着烟嗓,吼道:“还歇什么歇,已经望见岸头了!你赶紧摸摸钱包在哪里吧,这一路上跟着你,遇到了多少倒霉事,什么倒霉秧子,连话都说不清楚,你要是没有铜子儿,可别想下这个船!”
戴着白紫色掐丝珐琅面具、异域装扮的女子见终于望到岸了,舒了一口气,回头看着船夫,说着不流利的汉语道:“我真有钱。”
船夫顿了一下,没有理她,只想着赶船,接下一个人。不想,没有估摸好分寸,破船撞到了岸头的石块,他被水力一下子推倒,没撑住橹子,人哐当摔倒在船上。
他正要破口大骂这女子的不吉利,谁知,女子也跌了一下,珐琅面具磕落,忽然露出卵玉一样洁白美好的脸庞。船夫看呆了,他还从未见过这么美丽大气的女子!
待女子站起身来,从衣袖中掏出一个愰眼的金子时,他才缓缓起身,见她如此秀丽挺拔,比他糟糠之妻美艳多少个西施嫦娥了,不禁神魂颠倒,连金子都无暇顾及,满脸舔魅、恶怯地往船舱里面指了指,低低痴笑:“你有钱啊,不早说!哎,你跟哥哥钻船舱里一遭,我就省了你的钱。”
这异域女子正值桃李年华,而船夫已是年过半百,相貌丑陋,枯枝烂叶一个,却全然不顾,有意哄骗猥亵。
女子单纯发问:“什么钻船舱?”
船夫色满心肠,两腿起颤,猛然一把捞住女子的手,要把她甩入舱内。
不想,他突然发力,女子却丝毫不动,稳稳站住;再感觉她的手,活如兽爪筋壮,没有一点纤细瘦弱,又往女子手臂上摸,这哪是人肉,明明如蛇皮一般,是冰凉顺滑、硬中带软的鳞片!
而这时,女子也明白了他是何等意思,眼眸瞬间红腥,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
船夫大悚,如见妖怪,还未丢开手,突然一股巨大的力量向他颈子袭来,脚底霎时悬空,整个人哐当飞进了船舱,一个白色影子提着他的老斧头,向他一步步走来。
“匆匆美梦奈何天,爱到深处了无怨……”
一位佩戴白紫色面具的歌姬坐在河道东面酒楼二层放歌高唱,嗓音又嘹亮又清扬,仿佛高山川峡,雪柳风花,引得河船拥挤,争相眺看。
女子旁边坐着几桌人,其中一书生却置若罔闻,只顾和友人骇然道:“我见到他的船了,骇死人了!骇死人了!被斧头劈成一半啊!一船的脑花和肠子,溅的到处都是。这是得罪什么高人了!”
友人道:“我听吏老爷说,是先被活活掐死的,有这等臂力的,一定是个成年男子!比他年轻力壮,像那种常年干粗活、拉纤绳的。”
书生道:“唉!他为人很正派啊,常和我们说笑,对妻儿也好,也很会和上面打招呼,怎么好人没好报呢!可怜他天天风里来雨里去,勤快能干得狠。唉,还是得找人算算,什么时候有灾有难的,撒手就去了。我只求个全尸老死!”
友人笑道:“哎,你这哈哈哈。楼下那个‘潘安’,我看倒不错,来我们这营生两年了,生意一直不错,赶明咱俩就找他看看。”指了指河的西面另一座酒楼下的一个算命小摊。
书生搓了搓胳膊道:“行啊!呦,又变天了,这歌怎么听得这么瘆人啊~”
只见,天色大变,妖风阵阵。
河水澎湃,游船竞争渡,一片人慌船碰中,河道西面酒楼下的算命小摊旁,却有两位举世无双、光彩照人的窈窕公子在安静对谈。
坐在摊外的一位孱弱公子先含羞笑道:“得闻贵地有一‘潘安’半仙,料事如神,小生不才,名为谢昀,于敝处也得有潘安一名,时年二十有二,方缔结两姓之好,待嫁娘遣我来宝地求一签,另看吾与先生孰美?”
‘潘安’半仙手指轻轻划过谢昀的掌面,正看他的手相,闻言朗声笑道:“哈哈哈吾潘安不及汝潘安,我是八字先生,怎可与新郎君相提并论呢!我瞧贤兄虽有绝代倾城之姿,家私根基又丰盈,可姻缘、体健上却累累挫折,能否讲来,我再与你求签?”
谢昀听言,不得不佩服半仙的眼力,蓄泪叹道:“待嫁娘乃我青梅,可家境贫寒,阿母始不肯点头,声迫泪胁,我以死相逼,卧床五载,才得如今眷属呢!先生为我求一签吧,且看今后如何?”
算命先生点了点头,在面前的名册上写下‘谢昀’两字,闭眼吞气,手指在一筒竹签中拨弄,而后抽出一签,睁眼一看,乃是:大凶。但他仍面不改色地津津笑道:“上上签。”
谢昀喜道:“果真?!”
先生点点头,将竹签扔回筒内,笑道:“与新妇琴瑟甚笃也。”
谢昀忙站起身,拱手道:“那敢问先生,何日可迎娶新妇!”
“不如三月后的端阳吧。”
一曲唱毕,佩戴白紫色面具、身着白衣的歌姬站起身来,朝茶客们微微点头,迎来拍案叫好。
此酒楼的楼主也在一旁含笑鼓掌,过后,将女子拉到窗边,引她看楼下围观的游船,笑道:“你才来第一日,午时学的曲儿,现在就能对桌高唱,真是不错!瞧,那么多人欣赏你,你以后可是我的摇钱树喽!”
女子昂着脸,听到楼主夸赞,只隔着面具,淡淡地眯了眯眼睛。
楼主见她不言语,又说:“你不是要找世交吗?先安心在我这里营生,等我教你琵琶之技,明日名动江南,何愁找不到……”
女子突然打断,庆喜道:“‘名动江南’,可保真?”
楼主眼睛一瞪,立刻道:“保真啊!我这里养过多少琵琶女,各个赛天仙、比飞燕,技绝天下!”
女子发出薄薄的笑声,道:“这还不错。”
她伸手一指河对面的西酒楼,道:“晨时我登上岸,便见到这两座酒寨隔岸相对,我见你这里更加人繁饰丽,出入之辈皆不凡,故此选择在你这里。你定要教我最好的琵琶技,我也定让您这里日迎千客!”
楼主哈腰笑道:“是是是,我这里还没有过您这样的异域美人呢!何愁不来客啊!就是,就是,唉,不提也罢。”转头忽然擦泪。
女子掰过楼主的肩膀,忙道:“这是为何!”
楼主抹干脸,也指了指西面酒楼,道:“若说两年前,何人能与我东酒楼相较,就是西楼和我规模人才一样,我也不怕。可两年前,西楼突然来了一个琵琶女,名叫谭岫,那歌喉,那琵琶,竟夺去我这里一半的客人!我这再不复盛况了,就是现在再加上个你,也难呀。”
“你们为何不杀了那个谭岫?”女子脱口道。
楼主身子卒然一抖,警觉地瞪了一圈周围人的神情,招招手,叫女子低声些。
她捂嘴道:“害死我了,快别这么说!你签了我的契子,现在就是我的人了,我才实话告诉你。怎么没有想招对付她,可她也是蒙面不露脸,每月只挑上三日,在西酒楼的二层唱曲。就那三日,可抵我一月营生呢。对喽,你可不要轻易招惹她,她手段大着呢,我好几个能招买卖的俊俏姑娘已经消失了!人人都猜,是谭岫干的。”
女子冷笑一声,道:“竟有这种事?待我学成琵琶,一定压得她这辈子翻不了身!”
楼主叹道:“哎,话不要说那么早嘛。我刚才听见有客人要去算卦,你也去找那个半仙公子算一算,先看看自己有没有那个福气吧!”手轻轻挥向西酒楼下的算命小摊。
女子视力极好,虽相隔一条河道和两条行道,仍能清楚看见那位公子身着汉室广袖绿袍,身形窈窕,面若秋月。
只望了一眼,她忽然全身打了一个寒噤。
明明身旁茶客依旧交谈不休,楼下伙计仍旧叫喊嘈杂,各种声音混杂着涛涛江水和飕飕晚风,可她却第一次听到了自己的魂声。
那是雪山诞出的一条巨蟒,它盘噬过千山暮雪,流入浓厚斑斓的春江,躲进潮湿微凉的屋檐,化作他一只忧郁低蹙的眉眼。
男子正低头收拾包裹,忽然眨了眨眼睛,继而一个抬眼,准确无误地看向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