斯影挽君出去。
因为万楚儿要问其他问题。
他忽然发现另一个冰洞帘后似乎有人影晃动。洞内雪光盛大,无数雪花颗粒环绕那人,散出十分清雅淑朗的气息。
他脱口而出:“八哥?”
帘子轻轻飞起,那人露出脸,道:“嗯?是你。”
斯影挽君惊喜道:“八哥你怎么在这里!”
那人微笑道:“我有事相求燕摩真神。”
“你是要走了吗?”
门帘自己掀起,那人踩莲一般似飘似悬地踏出门:“是的,我要先行一步了。”
斯影挽君忙俯身拱手道:“一路风顺。”
“嗯,回见弟弟。”
“回见哥哥!”
冰桌前,万楚儿道:“雪雕族的秘密请告诉我。”
燕摩笑道:“什么秘密?”
“快把雪雕族的秘密告诉我!”
万楚儿见斯影挽君离开门口,掏出匕首一把刺进冰桌,低声威吓道:“还有你为什么知道那么多,你和托萨雪姬,还有那个尹林鄂,什么都恋一提兰,有何关系!”
“没有任何关系,可我就是知道。”燕摩手背轻轻摁着脸颊上骚痒的红疹,得意说道。
她见燕摩还不知死活,身子向前一扑,抽出匕首架在他脖子,恶狠狠道:“什么狗屁真神,你不怕死吗?!”
燕摩看也不看她,用气声说:“不,怕。”
他笑道:“我还求之不得呢。千年花祭奠者,你怕死吗?”
“什么?”
燕摩:“你是祭奠者,你不是雪雕族的人,你是借用了这个身体。”
“哼,你空口无凭!”她冷笑一声,可心底却抖了一下,不敢相信居然有人眼可以看出来?
“空口无凭?那你额头上的伤口是怎么回事?”
万楚儿眼睛转移,发现冰屋处处映出她独特的银色额痕。
燕摩道:“你用不着杀我,你要的秘密,你一定会亲眼看见。”
“为什么!”
燕摩脖子努力远离匕首,道:“别光问,你坐好喽,我再告诉你,还第一次见胁迫别人说话呢……”
万楚儿疑神疑鬼地稍稍远离他。
燕摩见状,无奈地呼出一口气,缓缓摘下了帽子。
万楚儿却一下子捂住嘴巴,她是心惊胆战、神魂颠倒,只见燕摩卸下帽子,露出额头,他脑门上居然有大片大片的银色褶皱,每一条都和她额头上的一样。
千年花祭奠痕!
他居然重复祭奠了几十上百次,树杈样式的扩散了整个脑门。这是帮千年花做了什么?外族人,他有何索取?什么让他如此念念不忘!
她一屁股坐回垫子上,惊恐道:“你究竟是男是女,是人是鬼!”
“好几百年了,我也忘记我最初是个什么了,呵呵,只是一个求而不得的死人罢了。”
燕摩道:“曾经,有人把我拐到这里,我为了活下去,经历过无数……无数人的生命。你杀了我,我只会变成另一个人,知道的故事更多了罢了。”
她握匕首的手渐渐软了下去,燕摩一脸红豆似的疹子看得她更是惊悚不已。
这下轮到燕摩了,他见万楚儿气衰力竭,便手指着她,神秘兮兮道:“你一定不是雪山的人,你是何时求的千年花,何时与它交换身体的,我竟然把你漏掉了哈哈哈。”捂嘴低笑。
万楚儿虽怕,但仍死死地盯着他。
“哎,我想起来了。应该是,两年前,我看见你来到南山,那是雪山最冷的时候,连我都抵抗不了,我看着你倒地冻死了,两天后,我还给你的尸体盖了件衣服。如今怎么站起来了?”
燕摩抱起手臂,洋装吃惊,上下打量着万楚儿。
万楚儿道:“那你就这么看着我死的?”
燕摩道:“当然。”
万楚儿不理解。
燕摩道:“你当时怯懦不已,衣衫不整,伏地剧哭,用雪洗身,估计我唤你一声,你更羞愤难当,甚至会屈辱到跳崖吧,怎么,如今竟变了一个人一般,张狂自矜。”
“用雪洗身?”万楚儿不解的脸皱成一团,自言自语道。
燕摩半眯着眼睛,无聊地形容道:“就是脱光衣服在雪地里一边哭,一边滚来滚去。”
万楚儿死前发生了什么,她并不知道万楚儿为何死的。
是因为巴云屠吗?会是因为斯影挽君吗?还是另有他人。她要帮万楚儿报仇,可要弄清楚她为何而死,因谁而死的。
“你还能想起来其他东西吗?比如我当时说了什么?”她沉着脸道。
“说了什么我没有听见,毕竟当时离得很远……哦,别说,我还真想起来别的了,你这个身子叫,叫什么楚儿是不是?还真有人来雪山上求过你!说想要雪雕族六王营帐的……”燕摩仰起脸,故意拖长声音。
“好了!”
她突然举起手,道:“你不是说我可以自己发现秘密吗?我自己去找真相吧。”
一瞬间,她却怕了。
可她也不知道她在怕什么。
燕摩摊开手,道:“瞧,人都是这样,真告诉你们一切,谁能接受。”
万楚儿喘息平复自己,道:“你怎么什么都知道?”
“因为我是这个世界上最聪明的人啊。”燕摩指尖点着下巴,笑道。
看见万楚儿阴沉沉的脸,燕摩撇了撇嘴,道:“好吧,南山是千坟山,人们会来这里祝祷。他们给神、给千年花说的话,是他们心底里最阴暗、最不为人所知的,全顺着风,飘到我这里了。什么吃了谁的脚趾,咽了自己的耳朵,和哪个兽、哪个树发生了什么呵呵呵。这个世界上人太多,太多了!就什么都有了。”
“那你不是接受着这一切吗?”
“我心已死,不是人了。若鬼有心的话,我也不算是鬼了。”他没想到她会想到自己,淡淡笑答。
“行吧。”她看见斯影挽君在外面冻的跺脚,便收起匕首,站起身,弯了弯腰,道:“冒犯了。”
燕摩连连打哈欠,给她摆了摆手。
过了许久,燕摩才戴上帽子,出了门,看着夜幕中一高一低的人影,高的想要抓住低的手,被踹了一脚,但还是牵住,两人一步一步小心下山。
月光下,燕摩的眼睛疯狂变化,时而是一双严寒憎恶的深窝眼,时而是一双肆意无畏的吊梢眼,时而是一双美如妖魔的狐狸眼,时而含情桃花,时而眯眯月牙,随着他微微眨眼,而飞速改变。
可无论是哪一双眼,他的眼角都红得要溢血。
最后,他的眼睛停留在一双年轻俊气的无神丹凤上,轻轻垂眸,眼睫便像一对凤凰展翅,落羽脸颊。
他一面微微哽咽,一面无奈道:“一生只能喜欢一个人,怎么偏偏就是你……”
他跪了下去,拼命用雪水揉搓自己的脸庞:“你不是喜欢听故事吗?我又给别人讲完了一个故事,可我们的故事还没完呢。”
风雪百年不改,又一次侵扰他。
燕摩仰头又见大雪降落,凄厉道:“你别想着一死了之,瞧,我又排除了一个,我不会放弃找到你的,亿万朵千年花中,一定有你的魂魄!”言毕,俯身埋在冰屋前无数朵千年花丛中。
都帐前。
斯影挽君脸颊上的泪刚刚风干,又道:“我是真心的。”此话一出,他又滴下了一滴泪。
她不看他,声音比雪花还冷漠:“奴婢也是真心的。”
斯影挽君紧张到失措,可他舍不得,努力硬声道:“你说你不愿意,那可以再抱一下吗?”
万楚儿已经愤怒到一句话也不想和他说了。
斯影挽君见她不作答,便上前紧紧抱住她,用了他最大的力气,勒得彼此骨头疼。可她还是愤怒地僵挺着,一动不动。
他转头就离去了。
她还站在帐前不动。
帐内传来笑声,此刻快天明了。
驰儿是醒了吗,她心想,瞧样子奶娘应该喂完他,见他睡了就又走了。
她一头火、满心烦绪地走进去。
却见,帐房顶部已经烂了一个洞,正掉下来无数张纸片,像大雪一样纷乱,孤毛嘴揪着洞,把它扯得更大,纸片飞落,覆盖住床上的驰儿,驰儿果然醒着,被子已经被踹到地上了,他仰躺着咯咯咯的大笑,激动地手舞足蹈。
她叫道:“孤毛,你干什么呢!”
这时,眼前突然飞来一张纸,上面闪过一个名字,那张密密的纸上,赫然写着:
“都,恋,一。”
这是她不愿意再次听闻的名字,可当她轻轻捡起一张,又一张,细看了两眼,便是脖子一梗。
这时,雪风突然灌进这间旧寝殿——曾经的都帐,霎时间,七百多张旧信开始围绕着她肆意飞舞,无数画面蒸腾在她眼前。
每一封,上面都是极丑极丑的字,诉说对这个人文绉绉的情言悲语。
落款者,皆是行医提兰。
已经逝去的人,怎么也抓不住了。
她两手捏着几十张信,仰起头,双眼一闭,心梗到要窒息。
直到,驰儿笑着咳了两声,她才回过神来,颤颤巍巍地走到棉帘前,把帘子系紧,不让冷风灌进来。
她沉默地将它们一一捡起,努力不去窥探两个已经死去的男人之间的幽深心境,只当寻常废纸。
她突然想到什么,手一把扯住驰儿的小手臂,唤他:“都恋一?”
又一把薅着孤毛的翅膀,试图移开它对驰儿的视线,叫道:“提兰?”
“是你吗提兰?行医提兰!苍昆族提兰!”她逼问道。
孤毛没有理她,扑闪了两下翅膀,挣脱她,继续叼起许多信纸,高高飞到帐顶,松嘴撒下,落了驰儿一身,小家伙被它逗得直乐,瞪着脚,一窜一窜的,手里攥着一把信,还要孤毛继续撒纸片玩。
好多旧信落到火炉中了,他们也熟视无睹。
“我这是疯了。”
万楚儿瘫坐在地上看着他们,放任他们玩闹,甚至他俩还玩起了将信扔进火炉的游戏,万楚儿也无奈地陪他们往火炉里烧信。
偶然一张,靠近火炉时,忽然映出双面来。
她瞧见一个斑驳的“杀”字。
信的正面陈述着军营琐事,而背面靠近火光时,又呈现出另一副语气,称帅将都恋一是如何恩惠南地百姓,重责烧杀抢掠的士兵,请求雪雕大帝帝后尽快铲除都恋一这个异心者。
燕摩告诉她,都恋一百战百胜,使雪雕族两年时间跻身为雪山霸主,黄金积尘,牛羊成山,而都恋一不肯发动战争,大帝也不愿再用外族人,便暗下杀手。
怎想,南征加上与雪灵族冲突,雪雕族五年间竟接连死了四位王子,一时间凋敝。
果真如此啊……
她又想到什么,看着驰儿和孤毛,道:“银鳞,深潭鳄?蓝眼银鳞深潭鳄!”
他们仍是无动于衷。
原本一个就是不足半岁的婴孩,一个是尚小的雪雕,她希望他们能给她什么回答呢,可她就是想问一问。
见他们毫无反应,她的心一下子宽了不少,她竟感觉到一丝幸运,她只希望他们只是他们,这样就很好了。
这么低头想了一会儿,驰儿就被孤毛叼进某人送的木篮子里,孤毛爪子抓着篮把,带着驰儿在都帐中飞来飞去。
“小心孤毛!”她惊呼道。
孤毛叫了一声,回答她:没事。
驰儿还是笑得咯咯的,昂着头,趴在篮沿儿上看着她,想要她的回应。
她无奈一笑,冲他招招手:“好好好,你们俩玩得好就行。”
她手臂一举,袖口一褪,露出银制鳄鱼坠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