濒离荒野 第11章 Hertz

德洛修从书房出去以后就没再进来，这里只剩下路伽和那把冰冷的椅子，还有地上的镣铐。

他也不知道过了多久，意识才重新清醒，仿佛灵魂刚刚回到腐朽不堪的躯壳中，而后沉沉叹了一声，叹息自己无法摆脱这具身体。

路伽站起来，慢慢整理着被压皱的衬衫，固执地一下一下用手把褶皱抻平，又把扣子扣好，然后才走出书房。

灯光已经暗下来了。

路伽愣神的时间足够长，德洛修已经从浴室出来，黑色的浴袍自腰间扎住，反衬出他惨白的肌肤颜色。

今天似乎是难得的清闲日，他没有在光屏上批文件，也没有在实验室配什么药剂，更没有任何宴会的邀约。

他只是坐在沙发上，骨节分明的手捏着书页，红色纺布的硬壳书皮在暖色灯光下像是会吞噬灵魂的囚笼。

路伽像空气一般，没有任何存在感，也没有引起任何注意。

他走到桌旁，端起那盘不会再有人记得的，毫不重要的饼干，轻轻倒进了废弃食物处理器，然后按下了按钮。

盘子被细心的一点点擦洗干净，放回了原来的位置。

从始至终，他都安静得不可思议。

像一只幽灵。

幽灵飘到床边，打开角落里的笼子，这是他的临时墓地，他会死于看不见阳光的黎明。

幽灵蹲下，蜷缩起身子，准备住进本就属于他的囚笼。

黑白分明的双眼无意间扫过那张他曾经睡过的，极为舒适的床，路伽突然定住了。

他看过去，德洛修刚巧翻页，书页的声音很轻，但整个房间实在是太过安静，他听得还算清楚。

路伽慢慢站起来，双眼微微放光。

啊……是了，怎么忘了？

………红色的酒液在高脚杯中轻轻晃动，路伽怔怔地看了三秒，突然轻轻笑起来。

明天，等到明天，一切就都会不一样了。

“客人。”

德洛修不认为这雀跃的声音是一种打扰，因为他正准备合上书页。

“客人，这些天…谢谢您照顾我。”

酒杯放到了他面前，路伽的双眼亮亮的，嘴角也挂着笑，德洛修从来没见过他笑得这么开心。

“客人！”

路伽举起一杯酒，他双手都握在高脚杯的杯梗上，动作有些滑稽，但是面上却带着难得一见的笑容，双眼弯弯，让人生不出拒意。

德洛修看着他，又看向桌上的另一杯酒。

他没有追究路伽私自开酒的事情，也懒得管。

他最终拿起了酒杯。

路伽笑得更明亮了，长长的睫毛扑闪两下，他高兴地拿着酒杯凑到嘴边，然后把里面的酒液一饮而尽。

没了平日里的小心翼翼和畏惧，总是垂着头瑟缩的青年此刻正直视着他，胆子大得不正常，清澈的眸子里好像有什么东西被埋在静默的荒芜下，很快就要燃烧起来。

德洛修没说什么，只轻尝了一口酒。

德洛修其实记不得自己为什么要选择路伽。

他也记不得为什么要送路伽走。

似乎除了一个蹩脚的，名为“背叛”的理由，他想不出来其他。

他刻意地让自己忽略了某些不该被忽视的东西，像是在糖果罐中发现虫子，却还要把糖盖若无其事放回去的小孩。

要选一个不出彩的人，又要强硬要求这个人达到根本达不到的标准；要用药物控制这个人，又纵容这个人从其他地方获得解脱；要把这个人送去地狱前，又喝下他亲手递过来的毒药。

很可惜，德洛修不认为有哪里不对劲。

他端起这杯酒，不过是想看看垂死挣扎的鼠蚁还能有什么手段。而任何手段，对他来说都不会有用。

路伽的眼睛亮晶晶的，看他喝了酒，露出一个真心的笑容，比他任何时候的笑都要真心。

“要去洗漱了…客人，我去洗漱了！”

他说话的声音也比平常雀跃许多，德洛修只是冷漠地看着他，不再说话。

路伽不像平常那样因为他的冷漠而恐慌，他只是喃喃着往浴池走。

德洛修翻开书页，整个房间再次安静下来。

……他突然皱了皱眉。

好像有些热。

有这么热吗？

还是他太容易感觉到温度的变化了？

………

德洛修丢开书本，又扯了扯衣领，总觉得有些喘不过气。

直到路伽从浴室出来，脸上挂着笑，走到他面前，想要去抱他，德洛修才终于瞳孔一缩。

“咳！咳咳…客，客人……”

路伽瞪圆双眼，下意识抬起手去掰德洛修掐着自己脖颈的手，却没有成功。

德洛修冷漠地看着他，路伽正在挣扎。

“客人……咳咳……”

“客人…我……咳咳咳！”

路伽觉得自己快死了的时候，德洛修突然放开了他。

路伽跌坐在地上，还没来得及喘口气，就又扑上去，拽住了德洛修的衣服。

“客人，客人！我很乖的，我会听话……”

他的眼睛太亮了，从来这里第一天开始到现在，这是德洛修第一次见他那么高兴。

……不知道是什么药，药效发作得这么快。

之前没有用过这种药剂，倒是可以追查一下来源。

星力在体内迅速地蔓延开来，像是训练有素的军队。

“客人…客人，我很乖的……”

顾不得脖颈上的红痕，路伽立刻爬起来，双手紧紧抱住他，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不肯松开一点点。

星力几乎是迅速地找到了源头。前后不过几分钟，药剂就彻底被晶能强制控制住，再没有一点效用。

随便调用了个最简单的清除剂，体内立刻像是有薄荷味的汽水流淌过，把所有东西都清洗了个干净，刚才的燥热仿佛只是错觉。

路伽还抱着他。

德洛修毫不犹豫地抬手打在他后颈上，缠着他的人立刻软了下去，被他一捞就接住。

路伽很轻，很瘦，他很轻松就可以把人拎到床上放好。脖颈处的掐痕很明显，晕倒的人脸色微红，双眸紧闭，呼吸均匀，像是睡着了。

德洛修看了两秒钟，转过身，拿起了通讯器。

-

路伽再醒过来的时候还有几分迷茫。

他的记忆只停留在自己抱着客人不撒手。

所以…是成功了吗？路伽眨眨眼睛，环视周围，第一时间看到了坐在沙发上看书的德洛修。

“客人！”

路伽眼睛一亮，立刻下床跑过去，到了德洛修身边，乖巧地跪好，仰起头，黑白分明的眸子亮晶晶的。

“客人！我去做些吃的好吗？”

他笑着，像是得到了心爱玩具的孩子，在德洛修印象里，应该是第一次看他笑的那么开心。

“会有人，来接你。”

德洛修看着他，好像没怎么触动。

……

………

…………

不，不，不是这样的，不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路伽睁大双眼，笑容凝固在脸上。

不是这样的，不会是这样的。

他应该可以留在客人身边了才对，以后去参加游戏，如果输了，也不会再受严厉的惩罚。他会得到温暖的怀抱，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会像艾布纳那样…那样“幸福”。

对，他应该得到“幸福”的。

所以不应该是这样的。

路伽跪在地上，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双眼逐渐失去焦距。

德洛修没有回应他。

直到门铃响起，小机器人在得到他的允许后打开了门，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人走了进来，对着他深深鞠躬行礼。

“德洛修大人。”

他们是来接走损坏的，被抛弃的参赛者的。

他们的脸很熟悉，自己见过。

两个人上前，乔塞抿了抿唇，乔利从口袋中拿出方巾，示意乔塞按住路伽。

路伽没什么反抗，只是安静地跪在那里，直到看到乔利拿着方巾走过来，他突然剧烈地挣扎起来，死死抓住德洛修的裤腿不肯松手，什么都顾不上了。

“客人…客人？我以后会努力的，一定会的！您别送我走，求您……”

来来去去就是那些话，他直到要被送走，要被抛弃，都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因为什么才落得这样的下场。

德洛修抬手，示意乔利不用动作，然后微微俯身接近路伽，用沉默代表了答案。

这似乎是相处这一个多月以来，他最为温和的一次。

却比以往任何时候都要更残忍。

路伽愣怔了一会儿，房间中的其余两人不敢说话，德洛修也没有催促他们动手。

路伽没有哭，没有吵闹，他微微张了张嘴，终于做出了最后的反抗。

“如果，我也长得很漂亮，客人会更喜欢我吗？”

德洛修没料到他会问这个，但还是回答了他。

“不会。”

……

“能不能不要送走我？”

他仰着头，甚至比他自己想象中还要平静。

“不能。”

德洛修从来不会埋下任何炸弹，也不会留任何麻烦。

“客人，您…留下我吧，可以吗？”

沉默了几秒后，德洛修不再看他。

路伽不再问什么了。他站起来，看着乔塞，只说：“我跟你们走。”

乔利怕出什么意外，还想走个流程，乔塞一个眼神阻止了他。

不知道去往哪里的路上，路伽没再说一句话，只跟着他们走。

“到了。”

乔利拍了拍他，路伽抬起头，面前是一扇纯白色的门，很小，很窄。

他把手指放在识别处，门应声而开，里面是一条黑漆漆的，只容一人通过的走廊。

“谢谢。”

路伽转过身，对两个人微微点了点头。

乔塞回应了他，似乎还想说点什么，被乔利及时拉住了。

“之后就自求多福吧，我们也帮不了你太多。”

“……谢谢。”

路伽颔首，转身走进一片漆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