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程的车上,陈盛依旧沉浸在收获的喜悦里。他抱着笔记本,脸颊因兴奋而泛着健康的红晕,身子不自觉地微微倾向驾驶座,不停地向Vegas描述着刚才记录的班顿。他眼神发亮,像个刚刚发现了宝藏的孩子。
Vegas专注地开着车,大部分时间只是安静地听着,偶尔侧头看一眼少年近在咫尺的、生动的脸,唇角噙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纵容笑意。
车子缓缓驶近陈家气派的宅院,在距离大门还有一段路的林荫道旁,Vegas平稳地将车停了下来。
“就到这里吧。”他侧过身,手随意地搭在方向盘上,完全地看向陈盛。
陈盛这才从班顿的世界里回过神来。“啊,好的!谢谢您,Vegas先生,今天真是……”他一边道谢,一边下意识地准备打开车门。
就在这时,Vegas开口了,用一种与刚才讨论班顿时截然不同的、低沉而舒缓的语调,缓缓念道:
“我的爱是舟,在你的眼波里搁浅。
我的魂是帆,早已随你的呼吸远航。”
陈盛开车门的动作瞬间僵住,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咒,愕然地转过头。
不等他反应,Vegas已优雅地探过身,温热的大手轻轻托起他那只因为常年书写和握箫、指尖带着细微薄茧的右手。
然后,他低下头,将一个轻柔、干燥、却无比灼烫的吻,印在了少年光滑的手背上。
那一瞬间,陈盛仿佛被一道细微的电流击中,从手背的皮肤一路麻痺了整条手臂,乃至全身的血液都似乎凝固了。他猛地抽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脸颊“轰”地一下红得彻底,连耳根和脖颈都染上了绯色。
他看也不敢再看Vegas一眼,语无伦次地说了声“再、再见!”,几乎是手脚并用地推开车门,抱着他的笔记本,头也不回地朝着家门的方向跑去,背影仓惶。
Vegas坐在车里,没有立刻离开。他看着那个消失在暮色与门廊下的身影,指尖在方向盘上轻轻敲了敲,上面似乎还残留着少年手背肌肤的触感和温度。
他知道,那颗种子,已经破土而出。
而陈盛,直到冲进自己的房间,背靠着房门剧烈喘息时,才绝望地发现,手背上那个虚幻的触感,竟比笔记本上记录的、所有古老的班顿旋律,都更加清晰,更加顽固地烙印在他的感官里,挥之不去。
接下来的几天,陈盛像一只受惊后躲回巢穴的小兽。他推掉了所有非必要的社交,放学后便径直回家,将自己关在房里,连最心爱的弄迎舞会也借口身体不适没有参加。他需要时间,来消化手背上那个挥之不去的灼热触感,以及它所带来的、翻天覆地的混乱心绪。
然而,Vegas的影子和他的攻势,却无孔不入。
第一日,他刚出校门,一个卖花的小姑娘就蹦跳着过来,不由分说地将一支用丝绸包裹好的深红玫瑰塞进他手里,只说是一位先生付过钱了。那玫瑰花瓣厚实,颜色浓郁得像凝固的血液,散发着幽暗的芬芳。
第二日,他的书桌抽屉里,悄无声息地多了一张折叠的纸条,上面是那熟悉的、力透纸背的字迹,只抄录了一句诗:“风暴于我何惧?唯恐你的沉默成渊。”
第三日,一个包装古雅的牛皮纸包裹被直接送到了陈府,指名给他。在父亲略带审视的目光下,他心跳如鼓地拆开,里面竟是一本纸张泛黄、边角略有磨损的早期马来亚班顿集,是市面上早已绝版、他寻觅已久的珍贵文献。扉页上,没有任何落款。
这种沉默而持续的“轰炸”,既带着不容拒绝的浪漫,又精准地投其所好,击中了陈盛最柔软的内核。他抱着那本珍贵的班顿集,心情复杂得想哭。
更让他坐立不安的是周围人的反应。学校里,几个与他交好的同学都挤眉弄眼地打趣他:
“阿盛,是哪家的小娘惹这么有心思,又送花又送诗的?手段很高明嘛!”
“是啊,还投你所好,送这么珍贵的书!肯定是对你痴心一片!”
“快从实招来,是不是快要请我们吃喜糖了?”
他们哄笑着,全然沉浸在一场“才子佳人”的美好想象里,以为不过是某位羞涩的富家娘惹在追求风靡舞场的陈盛少爷。
陈盛听着这些完全偏离真相的猜测,脸上火辣辣的,心中更是五味杂陈。他既无法说出Vegas的名字,也无法解释那是一个男人,只能支支吾吾地搪塞过去,这反应在朋友们看来,更成了“默认”与“害羞”。
他独自守着这个惊世骇俗的秘密,在众人善意的误解中,感受着那份来自阴影处的、滚烫而危险的关注。像怀揣着一团火,既怕它熄灭,更怕它将自己焚毁。
而Vegas完美地隐身于这场他亲手制造的迷雾之后,耐心地等待着他的猎物,在甜蜜的困扰与社会的无形压力下,一步步地,放弃所有徒劳的抵抗。
林家的舞会,是槟城华裔上流社会的一场例行盛宴。水晶灯下,衣香鬓影,觥筹交错。陈盛穿着得体的礼服,强打着精神周旋于宾客之间。他这几日心神不宁,本不想来,但作为陈家二少爷,这种场合他无法缺席。
他正与一位世伯寒暄,试图将注意力集中在对方关于橡胶行情的谈论上,忽然,背脊窜过一阵莫名的寒意,仿佛被一道冰冷的视线锁定。他下意识地抬眼,目光穿过旋转的舞伴和晃动的人影,心脏骤然停跳了一拍。
在舞池对面,靠近落地窗的阴影里,Vegas正斜倚着廊柱,手里端着一杯威士忌。他没有与任何人交谈,就那样独自站着,像是这场繁华盛宴的旁观者。他穿着剪裁完美的黑色西装,与周围的浮华格格不入,眼神却像穿透了所有障碍,精准地毫不避讳地,牢牢钉在陈盛身上。
陈盛瞬间慌了神,手中的酒杯差点滑脱。他慌忙移开视线,感觉脸上火辣辣的,仿佛刚才那道目光具有实质的温度。他试图躲到人群更密集的地方,试图用别人的身影挡住自己。
但Vegas就像最有耐心的猎手。
当陈盛躲到长餐桌旁,假装对点心感兴趣时,一抬头,发现Vegas不知何时已移动到餐桌的另一头,正用银叉慢条斯理地拨弄着一块娘惹糕,目光依旧沉静地望着他。
当陈盛逃到露台,想吹吹风冷静一下时,刚喘了口气,就听到身后传来那个低沉熟悉的嗓音。
“躲够了吗?”
陈盛浑身一僵,猛地转身。Vegas就站在露台入口的阴影里,挡住了他唯一的去路。月光勾勒出他半边脸庞,那神情看不出喜怒,只有一种深不见底的平静。
“我没有躲。”陈盛底气不足地反驳,声音细微。
Vegas向前走了两步,踏入了月光照亮的区域。他靠得很近,近到陈盛能闻到他身上威士忌的醇香和那股独特的冷冽气息。周围的喧嚣被隔绝在玻璃门后,露台上只剩下他们两人。
“玫瑰不喜欢?诗集不合心意?还是那本班顿集,不够珍贵?”他慢悠悠地列举着,每一个字都像敲在陈盛的心上。
“不,不是的。”陈盛慌乱地摇头,被逼得后退,脊背抵住了冰凉的露台栏杆,无路可退。
Vegas伸出手,并非要触碰他,而是撑在了他身旁的栏杆上,形成了一个无形的囚笼。他低下头,目光在陈盛剧烈颤动的睫毛和微微张开的失去血色的唇上流连。
“阿盛,”他叫他的名字,声音压得极低,带着海啸般的压迫感,“告诉我,我要怎么做,你才不会再从我眼前逃开?”
音乐与笑声从舞厅里隐约传来,而在这华丽的牢笼一角,一场无声的攻防正在上演。陈盛被困在月光,栏杆与Vegas的胸膛之间,无所遁形。
Vegas凝视着惊惶失措、几乎要缩进栏杆里的陈盛,紧绷的气氛几乎要凝结成冰。然而,出乎意料地,他脸上那慑人的压迫感骤然消散,突然低低地笑了起来。那笑声并不响亮,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磁性,在寂静的露台上格外清晰。
他摇着头,语气变得轻松,甚至带着一丝戏谑,仿佛刚才步步紧逼的只是陈盛的一个错觉:
“看你这副样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我真要把你生吞活剥了。”
这句话像一根针,巧妙地戳破了紧绷的气球。陈盛愣愣地看着他,大脑一时无法从极度的紧张切换到眼前的状况。
紧接着,Vegas主动向后退开了几步,并非一步,而是好几步,彻底拉开了两人之间那令人窒息的距离。他重新靠回露台的阴影里,姿态恢复了之前的慵懒,但眼神却不再紧锁着陈盛,而是略带飘忽地望向了远处灯火阑珊的港口。
他沉默了片刻,侧脸在月光下显得有些疏离,甚至落寞。然后,他用一种与刚才截然不同的带着淡淡自嘲与感慨的语气,缓缓说道:
“其实,我是很羡慕你。”
这句话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陈盛心里漾开了圈圈涟漪。羡慕?这个强大神秘,似乎无所不能的Vegas先生,会羡慕他?
Vegas没有看他,仿佛在自言自语:
“羡慕你可以活得这么纯粹。喜欢跳舞,就能跳得全场瞩目;热爱那些古老的歌谣,就能不顾旁人眼光去收集记录。你的快乐和悲伤,都写在脸上,干净得像这里的月光。”
他顿了顿,声音低沉下去,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涩意。
“不像我,从小到大,周围不是算计就是交易,走的每一步都像是在沼泽里挣扎,早就忘了毫无负担地笑是什么样子。”
这番“剖白”与他平日展现的形象形成了巨大的反差。他没有再强势地靠近,反而主动示弱,袒露了内心看似“脆弱”的一面。
这一招“欲擒故纵”精准地击中了陈盛内心最柔软的地方。他的善良和同情心。看着Vegas笼罩在阴影中、显得有些孤独的侧影,听着他那与身份不符的“羡慕”,陈盛心中的恐惧和戒备,瞬间被一股汹涌而来的心疼与愧疚所取代。
他是不是太小题大做了?Vegas先生或许只是脾气古怪了些,方式直接了些,但他似乎并没有真正的恶意,反而活得并不快乐。
Vegas成功地,将一场猎手与猎物的对峙,巧妙扭转成了一个“孤独灵魂”对“温暖光亮”的向往。他不再是一个危险的追逐者,而成了一个值得同情的、看似伤痕累累的同类。
陈盛紧握着栏杆的手指,不知不觉地松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