槟城往事 第5章 茶楼一隅

陈盛回到陈家宅邸时，已是深夜。厅堂里却还亮着灯，他的父亲正与一位得力助手坐在酸枝木椅上低声交谈，气氛显得有些凝重。空气中残留着雪茄的烟雾和一丝紧绷感。

见陈盛进来，两人的谈话戛然而止。

“阿盛，这么晚，去哪里了？”陈父抬起眼，目光带着惯常的威严，在他身上扫视。

陈盛心里一紧，下意识地将手中的《恶之花》往身后藏了藏，脸上挤出笑容，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慌乱：“和，和朋友一起，去学习了。”

“学习？”陈父的眉头微不可察地蹙了一下，显然对这个答案并不完全相信。他的目光敏锐地捕捉到陈盛试图隐藏的动作，落在了那本崭新的、烫金英文标题的精装书上。“又是这些西洋玩意儿。”他的语气里带着一丝不赞同的疲惫，“我们陈家的根基在南洋，在橡胶园和锡矿。你有时间，该多留心生意上的事，多学学我们自家的娘惹文化，那才是根本。”

陈盛低下头，含糊地应了一声：“知道了，爸。”

陈父看着他这副模样，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去吧，早点休息。”

陈盛如蒙大赦，赶紧拿着书快步走向自己的房间。

看着他离开的背影，那位助手才压低声音，重新拾起刚才被打断的话题，语气带着几分忌惮：“老爷，我们刚才说到那个Vegas背景复杂，手段狠辣，靠着走私军火和稀缺物资，短短时间就在那边站稳了脚跟，听说很得他父亲，乃至更高层人物的赏识，如今手掌大权，风头正劲。我们以后的生意，恐怕难免要和他打交道……”

陈父没有立刻回话，他只是深深吸了一口雪茄，烟雾缭绕中，他的脸色愈发沉凝。他担心的，或许不仅仅是生意场上的较量。

而在房间里，陈盛轻轻关上门，背靠着门板，心脏仍在微微加速跳动。他低头看着手中这本名为《恶之花》的诗集，指尖抚过冰凉的封面，耳边仿佛又响起Vegas那低沉如诵经般的声音。

父亲的话语还在耳边，关于生意，关于娘惹，关于那个他全然不知，由权力和走私构筑的残酷世界。而他手中紧握的，却是另一个由危险诗句构筑的充满禁忌魅惑的天地。

他站在两个世界的裂缝之间，浑然不觉自己洁净的双手，正触碰着怎样复杂而危险的命运丝线。那个被父亲谨慎谈论的名字“Vegas”，与他心中那个带他看歌剧、教他读诗的“Vegas先生”，正在他懵懂的认知里，缓慢而必然地走向重合。

圣方济书院的回廊下，午后的阳光透过拱窗，洒下斑驳的光影。陈盛正利用休息时间，小心翼翼地翻阅着那本《恶之花》，试图理解那些Vegas曾为他诵读过的艰涩而优美的句子。

他漂亮的眼睛里满是专注，又带着点可爱的苦恼，那些弯弯曲曲的字母和陌生的单词，对他而言还是太难了。

一位以博闻强识著称的学长恰好从他身边经过。学长的目光瞥见陈盛手中的书名，脚步猛地顿住，脸上露出极为惊讶的神色。

“阿盛？你在看这个？”学长的语气里充满了难以置信。

陈盛抬起头，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是的，一位朋友推荐的。我还看不太懂，只觉得很特别。”

学长看着他全然不设防的眼睛，犹豫了一下，还是在他身边坐下，语气放得和缓了些：“这本书叫《恶之花》，它的作者是一位很特别的法国诗人。这本书里的诗，和我们平时读的不太一样，它写的是一些比较黑暗和叛逆的东西。”

陈盛愣住了，这个说法远远超出了他对“书”的认知。

“没错。”学长压低了声音，仿佛在说什么禁忌的话题，“波德莱尔写的是城市的阴暗面，是罪恶，是堕落，是绝望……他把这些丑陋的东西用最精美的语言描绘出来，赋予它们一种诡异的美感。他是在歌颂‘恶’，挑战传统的道德。对于我们这里，”学长环顾了一下充满殖民地和传统气息的校园，“这太超前了，也太危险了。”

陈盛努力回想着Vegas诵读时的情景，那个画面在他心里依然是优雅而迷人的。

学长看着他这副懵懂的样子，知道再说下去也只是吓到他，便叹了口气，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总之这是一本很复杂的书。给你这本书的朋友，他或许觉得你已经到了可以读这些的年纪了吧。”

Vegas先生只是用他那迷人的嗓音，为他背诵了那些诗句，告诉他这其中蕴含着“美”，承诺会教他读懂。

一阵微妙的寒意从陈盛心中升起。他低头看着手中装帧精美的诗集，那些烫金的字母此刻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

他回想起父亲昨夜凝重的表情，关于“走私”、“手段狠辣”的模糊话语，以及Vegas那双总是深不见底、带着审视意味的眼睛。

他依然相信Vegas先生是博学而温柔的，但“危险”这个词，如同一个陌生的烙印，第一次，通过这本诗集，与他所认知的那位“朋友”，产生了间接而确凿的关联。

他合上书，对学长勉强笑了笑：“谢谢学长告诉我这些。”

几天后，夕阳给圣方济书院的白墙镀上一层暖金。陈盛和几个同学说笑着走出校门，脸上还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无忧无虑的光彩。他刚要和同伴道别，一个衣衫褴褛、脸上脏兮兮的小乞丐就灵活地钻过人群，精准地跑到他面前，拽了拽他熨帖的校服衣角。

“少爷，给你的。”小乞丐仰起脸，递上一张折叠得整整齐齐的、质地优良的便笺纸，与那只小黑手形成了鲜明对比。

陈盛愣了一下，周围的同学也好奇地看过来。他下意识地接过纸条，小乞丐便像完成任务的小泥鳅，瞬间钻回人群里不见了。

在同伴好奇的追问声中，陈盛带着一丝疑惑，轻轻展开了纸条。上面只有一行利落而有力的字，是他熟悉的笔迹：

“茶楼二楼，班顿犹在。 V”

没有多余的话，却像一句只有他们两人才懂的暗号。陈盛的心跳倏地漏了一拍，一股混合着秘密与期待的暖流瞬间涌遍全身。他几乎是立刻抬起头，目光急切地投向街道对面那家熟悉的有着绿色窗棂的茶楼。

就在二楼那扇半开的窗户后，他看见了那个身影。

Vegas正倚窗而立，手中端着一只小小的茶杯，隔着一整个喧闹的街市，目光沉静地落在他身上。他显然已经看到了刚才递信的一幕，也看到了陈盛此刻的反应。当两人的目光在空中相遇时，Vegas什么也没做，只是极其轻微地，几乎难以察觉地，对他举了举手中的茶杯。

那是一个无声的问候，更是一个无声的确认。

陈盛的脸“唰”地一下就红了，像是心底最隐秘的快乐被人撞破。他慌忙低下头，手忙脚乱地将那张珍贵的纸条塞进校服口袋，仿佛那是什么烫手的宝贝。可嘴角那压抑不住向上扬起的弧度，却彻底出卖了他内心的雀跃。

他甚至忘了和身边的同学解释，含糊地说了声“我先走了”，便抱着书包，像一只被惊扰却又满心欢喜的雀鸟，快步混入了人流。他能感觉到，那道来自茶楼窗口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的身影。

陈盛埋头一口气跑进了茶楼二楼，心脏在胸腔里怦怦直跳，混合着奔跑的喘息和一种难以名状的兴奋。他径直冲向记忆中那间雅室，却发现房门洞开，里面空无一人。

他一下子楞在门口，像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满腔的热切瞬间化为茫然和无措。他扶着门框，微微喘着气，目光在空荡荡的房间里搜寻，桌上甚至连一杯喝过的茶都没有。

难道，刚才是我看错了？

就在他心神不宁之际，一个低沉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难以察觉的笑意，几乎贴着他的耳后根响起：

“你来了？”

陈盛浑身一颤，猛地转身。

Vegas就站在他身后，离得极近，近到陈盛能闻到他身上那阵熟悉的烟草与皮革的气息，这气息瞬间将他包裹。男人高大的身影几乎将门口的光线都遮挡住了，投下的阴影完全笼罩住了尚显青涩的少年。

陈盛仰头看着他，因为奔跑和惊吓，脸颊泛着红晕，眼睛瞪得圆圆的，像一只受惊的幼鹿，模样天真又甜美，带着一种全然不设防的诱人。

“Vegas先生，我、我以为你不在……”他小声说道，语气里带着点自己都没察觉到的委屈。

Vegas深邃的目光在他脸上流转，将他所有细微的表情尽收眼底。他没有解释自己为何会从身后出现，只是伸出手，极其自然地拂开了陈盛因奔跑而散落在额前的一缕黑发，指尖若有若无地擦过他的皮肤。

“我说了等你，”他的声音放得更缓，带着一种致命的温柔，“怎么会不在？”

这句话像一句承诺，又像一句咒语，瞬间抚平了陈盛所有的不安。他看着Vegas近在咫尺的脸，那双总是看不透的眼睛里，此刻仿佛只映着他一个人的身影。

陈盛的脸颊瞬间染上绯红，像晚霞浸透的白玉。他微张着嘴，那双清澈的眼睛里氤氲着一层懵懂的水光，心跳快得让他几乎听不见周遭的声音，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Vegas将他这全然青涩的反应尽收眼底，眼底闪过一丝极深的满意。他伸出手，温热宽大的手掌极其自然地揽住了陈盛单薄的肩膀，带着一种不容抗拒却又披着温柔外衣的力道，轻轻将他带进了房间。

“不急，”男人的声音低沉，响在陈盛的耳侧，“喝杯茶再走。”

房门在身后被Vegas用脚后跟轻轻推上，发出“咔哒”一声轻响，并不响亮，却像一道无形的界限，将外面的世界隔绝开来。

陈盛感觉Vegas的手并没有立刻离开。那只手在他肩头停留了片刻，掌心传来的温度透过薄薄的布料，熨烫着他的肌肤，带着一种掌控的意味和隐晦的亲密。那触感坚定而有力，与他父兄的关爱截然不同，让他身体微微僵住。

直到他被动地在桌边坐下，那只手才仿佛不经意地滑开。Vegas从容地在他对面坐下，执起茶壶，为他斟了一杯温热的茶，动作优雅得像是在进行某种仪式。

“等会儿要去找的班顿，是关于海鸟和潮汐的，” Vegas将茶杯推到他面前，语气平常得仿佛刚才门口的微妙接触从未发生，“我想，你应该会喜欢。”

陈盛下意识地捧起茶杯，温热的瓷壁却驱不散肩头残留着被触碰的异样感。他低着头，轻轻“嗯”了一声，心跳依旧紊乱。

他像一只被温柔掌心抚过羽毛的鸟儿，既眷恋那片刻的温暖与安全，又被那其中蕴含的未知力量所震慑，只能懵懂顺从地，停留在原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