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如期的嫁妆当然不止是丰盛茶坊一成的份额。
交代完了大头后,李静纨拿出钥匙打开柜子,又在柜子中拿出一个中等大小的椴木箱子,再打开箱子上的锁,露出里头的东西,递给许如期。
里间油灯昏暗,但许如期仍旧看清了手中这一套银首饰,是一对梅花簪子,一对荔枝纹耳坠子,与一个双鱼戏莲银项圈。
“从你生下来开始,这些年陆陆续续地兑了十两银子存下,去岁,一起拿去赵吉记给你打了这些头面,簪子、项圈上都有印鉴呢。”
李静纨美滋滋地拿起梅花赞在许如期头上比划着。
“我们家小妮带着真好看!”许荣昌眼睛闪着光,伤怀地看着自家十九岁的大女儿,“可惜阿爹阿娘不够本事,没有打些个金头面给小妮带,若要带上金头面,那更是好看得不得了。”
许如期已经忍不住掉了泪,她一边擦一边含糊道:“银的怎么了,我就喜欢银的,金灿灿的东西有甚么好看的。”
听女儿宽慰自己,许荣昌的眼泪眼见着也要跟着掉下来了,李静纨见状不对,赶忙逗趣道:“这个话可说的太早了些,花郎君备下的鎏金簪,我看过,金灿灿的,你喜欢不喜欢?”
不防李静纨说这个话,许如期没忍住,破涕为笑道:“阿娘总是取笑我。”
“唉,茶坊也是这些年生意才好起来,我与你阿娘千方百计地为你攒嫁妆,拢共也就这么点。”
许荣昌仍旧陷在自责中,摇了摇头,摆着手指算账。
“再给你添上三十贯铜子,你拿着做零散花销,另备了家具钱,要看看花家的宅子再算,我看之前肉铺老朱嫁女,用的是上好榆木,从北边运来的,我也跟他打听了,到时候也给你做一套榆木的。”
李静纨也插话,嫁妆里还有被褥、四季衣裳等等,两人凑在一起算了算,最后确定了许如期的嫁妆:
茶坊份额一成,宅子一间,白银头面十两,现钱三十贯,另家具、衣裳等合计十五贯。
许如期听得心都在颤。
这几乎是丰盛茶坊足足一年半的净收入,更何况在茶坊还未扩张,许如期还小时,许家也挣不了这样多的钱。
都给她带走了,家里人怎么办?
“爹娘——”许如期期期艾艾地咬着唇,忧虑地左右看着他们的脸,“这么多钱,都给我了,家里还有阿弟呢。”
“你阿弟还小,咱们还能挣,你是第一个,是顶顶要紧的。”许荣昌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再说了,这年头,我听说就算是宰相家里,嫁女花费都比娶儿媳多,临凌就是时兴厚嫁,我宁愿每日少吃一顿饭,也不愿教你婆家看轻了你去。”
“是呢!你阿弟今年才十四,有的是时间再给他攒家产哩。”
许家父母哄劝女儿收了泪,外头趴在门上偷听的许应麟也大声道:“阿姐,你好好收着,我这儿还有些私房要添给你!”
屋里三人对视一眼,忍俊不禁地一齐笑了,许如期一边揉眼睛,一边嘟囔道:“日日都上书院,家里也没给许多钱,臭小子从哪儿攒下私房。”
李静纨当即打开房门,伸手对外头的许应麟道:“私房在哪儿?嗯?快些交出来。”
于是一个躲,一个追,一家四口又闹了起来,直到脸上都带上了笑,方才各自归去歇息。
三日一眨眼便过了。
许荣昌指使着许应麟,郑重在细帖上写下了许家三代、许如期的嫁妆,又请了佘婆子见证,交换了两家的细帖。
花家的细帖上列明了他们家祖籍钱湾镇,家在钱湾镇旁有果林廿亩,临凌桥南巷蜜煎铺子一间,前店后宅。
又列明了聘金二十两白银,鎏金钗一只,石榴花纹金耳坠一对,聘礼若干。
许荣昌拿到手后,与身旁的李静纨头碰头,仔仔细细看了三回,两人抬头对视,都觉挑不出什么毛病。
李静纨冲佘婆子一笑,转身去灶房中寻女儿,许荣昌打开柜台上的小锁,拿了一串钱在手里,好声好气地放在了佘婆子手中:“您辛苦了。”
“都是应该做的。”佘婆子拿了钱,不露声色地数了数,又掀起眼皮子瞥许荣昌,“许掌柜既然觉得不错,花家那边也提了一嘴,说是两个孩子年岁也不小了,不若快些——?”
花家是想快些成亲。
许荣昌没立时回答,思忖除了定家具莫约要一个月,旁的到无妨,他因为一些隐秘的心事,也想着快些让许如期成亲,便稍微露了些口风,教佘婆子心领神会。
待佘婆子走了,躲在灶房内的许如期撩起帘子,躲在李静纨的身后,隔着老远冲着她阿爹笑了一笑。
灶房里热,她的脸红扑扑的,眼睛很亮,额间挂着些汗湿的碎发。
许荣昌觉得女儿看上去可爱极了,下意识地咧开嘴,回了她一个笑。
旋即他不舍起来。
都说女大不中留,但十九岁了又如何呢,许荣昌自觉身体还好,说不定还能好好再干上十几年,要是能再留女儿十几年就好了。
只是,临凌没有人留女儿留这样久的,许荣昌怕若是把女儿留得太久,她反倒对家里生出怨恨,不得不遗憾地想要许如期快些成婚。
许荣昌心头百转千回地想着,没瞧见许如期冲他张嘴说了些什么。
许如期见他不回应,回头与李静纨对了一个视线,跺了跺脚,弓着腰,溜墙根到了柜台前。
“叫您过去您也不理我。”她噘着嘴,皱着鼻子,瞪了许荣昌一眼,“您刚刚与佘婆子说话呢,说什么啦?”
许如期说的是佘婆子,但暗指的却是花家,她问出口时只有些赧然,等待父亲回答时,那本就红的脸蛋变得更红了。
她此刻心中忐忑,却又带着些许对未来的期许与懵懂,眼睛天真的透亮着,是久未见过的样子。
许荣昌心中一酸,语气也幽怨起来:“我与佘婆子到没说什么,只是,阿爹也不知小妮究竟想要听什么呢?是不是要听得花郎君——”
他话未说完,便挨了许如期轻轻一拍——当然这是许如期自觉下手轻——痛得五官皱起,剩下的话全含在了嘴里头。
“阿爹最坏!作弄我!”
许如期全然不觉自己手重,只觉阿爹不仅说怪话,还冲她做鬼脸,实在是坏透了,噘着嘴扭头就走,并不给许荣昌半点说话的机会。
这小妮,来时躲躲闪闪一丝动静也没有,走时却一步一个坑,跺得茶坊干净地面上仅有的尘土都扬了起来。
许荣昌只来得及伸手,许如期已经一头钻进灶房里了。
他苦笑着摇摇头,当着一众偷笑的客人的面佯做严父道:“这小妮真是越大越不得了,真得快些嫁出去,让婆家收拾她。”
此话一出,客人们笑得更大声了。
“哟,都是街坊邻居,谁还不知道您许掌柜。”桥南巷肉铺老朱捏着嗓子揶揄他,“小妮若是在婆家破了一处油皮,您老都得哭天抢地地去与女婿打一架。”
“可不是吗,老许慢了一步,李娘子得挠他满脸花。”
茶坊中还有几位新客,老客人们坏心眼地在他们面前把许荣昌掀个老底精光,臊得他皱巴巴的老脸通红,支支吾吾地瞪着几个熟人说不出话来。
众人又开始起哄,笑闹起来,店内外充满了快活的空气。
换了细帖,这桩婚事便已是十拿九稳,许如期一觉醒来后,察觉父母祖母待她的态度皆有了不同。
她早晨起来迟了,家中静悄悄的,父母阿弟都出了门,只有祖母在悠闲地吃大饼。
许如期连忙一通洗漱,刚抬脚想去茶坊帮忙,东厢房里的刘廿七娘叫住她道:“现下倒不必再去茶坊中了,你在家安生待着吧。”
若是小时候,得了祖母的允许去玩儿,许如期自然会开心地寻一处地方躲懒。
可到底是长大了,想到茶坊忙碌起来,李静纨在灶房中满头大汗的样子,她想要躲进屋里的脚步便慢了下来。
“多谢祖母爱护,如期还是去前头看一看。”
她朝着东厢房福了一福,不等那边回答,快手快脚地钻出了家门。
刘廿七娘见她溜得快,也不做声,仍旧悠闲地坐在椅子上摇晃,只是耳朵却往大门处侧了侧。
不出她所料,眨眼的功夫,许如期便踏着沉重的步子灰溜溜地回了院子。
老太太没忍住,乐得嘎一声响。
许如期立即回头看她,狐疑道:“祖母方才笑了吗?”
“笑甚么?”刘廿七娘瞬间变脸,肃容看向孙女,“方才椅子响了。”
“哦。”许如期站在原地挠了挠头,期期艾艾地说着,“阿娘也不让我去灶房了,说是今天起让我好好在屋里待着。”
“这才是正理,你娘把你养的娇,你自小就散漫,得好好在家养一养,收收心,以后可不像做女儿时这般快活咯。”
刘廿七娘说到这儿,忍不住笑了起来。
许如期闻言,要说心中不难受也是假的。
但祖母一向讲话不好听,加之码头旁那间宅子的房契还锁在正屋的箱子里,她只当没有听见,瞥了一眼祖母菊花般绽放的面容,转身回了西厢房待着。
许如期原以为过几日后,父母便会忘了这回事,许她出门走动,可她没想到,这一待便待了整整大半个月。
五月了,天渐渐热起来,正午的阳光晒在人身上,隐隐有了灼热感,河边树上的小鸟们都哑巴了,许如期却仍坐在窗下发呆。
外头的太阳晒到了她的脸上,轻微的烫,慢慢地,试图在她脸上灼出些斑点。
她的脸正是许家父母千叮咛万嘱咐要好生呵护的时候,家中每日遣许应麟去买来洗面水给她用,务必要养得吹弹可破才好。
许如期却任由太阳晒在脸上,她并不在意脸,试图用这种小小的反叛举动,来表达连日来心中的苦闷。
与花郎君的婚事定下后,两个年轻人便被父母各自隔开,明明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除了送团子那日外,他们再没有相见过。
半个多月过去,许如期已经记不清花郎君的脸了,她只记得那是一张如团子般的粉白面孔,晚上想起来,眼前茫茫一片,空落落的什么也没。
连带着她的心也跟着空落落的起来。
好似定下婚事那一刻的感觉,只是她的幻想。
但未婚男女避而不见是再正常不过的事,许如期只见了花郎君两面,也说不上旁的。
她最近最苦闷的,还是父母连日来的举止。
她总觉得他们现下太客气了些,李静纨对她说话永远温柔,也不冲她发小脾气,许荣昌更是不让她做一切家务,要她每日睡到日上三竿,茶坊的活计一点也不许沾。
他们把她当做客人一般对待,好似定亲后,许家的女儿便不存在了,变做了别家的儿媳。
许如期很难接受——
从前一家人齐心过日子的模样被父母简单粗暴地抹掉了,将她的归属感也带走了。
一家人中,唯有许应麟正常一些,每日跑腿买来洗面水,还要耍贱讨得阿姐粉拳一枚。
不过他本来就傻,傻子如何能当做正常人看。
太阳渐渐西斜,许如期撑着下巴,任由阳光越来越多的洒在她面上,照得她鼻尖生出了汗珠,亮晶晶的。
李静纨一进门,看见得便是这幅场景。
她跺脚尖叫起来:“死小妮!还不将窗户关上!晒黑了啊!”
一边骂人,她一边旋风般冲进屋,一手关窗一手拧住女儿的胳膊,恨恨地转了半圈。
许如期身体上痛得站了起来,精神上却得到了极大的满足,连日来的苦闷此刻一扫而空,她美滋滋地挨着阿娘的骂,笑嘻嘻地问道:“您怎么白日里回来了。”
“骂你你还笑起来了。”李静纨难以置信地看着女儿,“你与你阿弟有时真是一模一样。”
忽略李静纨言语中‘我生了两个傻子’的意思,许如期轻咳一声,扭着身子扯住她的衣角道:“我问您呢。”
“哦。”李静纨回过了神来,“你爹跟花家定下了大定的日子,花郎君送聘来时,要为你簪钗呢。”
许如期瞪大了眼:“你们都不与我说,何时啊?”
“三天后啊。”李静纨抿嘴一笑。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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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章 第 1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