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途的怀抱,带着山间夜露的冰凉和他身上那股熟悉的、此刻却混杂了烟草与尘土的气息,并不温暖,甚至有些僵硬。
但这个拥抱,这个简单的“回家”二字,却像一道猝不及防的闸门,轰然冲垮了陈沨所有筑起的堤坝。
他没有再嘶吼,也没有挣扎,只是将脸深深埋进陆途的肩窝,像一只终于找到巢穴的、受伤的幼兽,发出了压抑到极致的、破碎的呜咽。
那哭声不再是崩溃的宣泄,而是带着一种认命般的、巨大的委屈和依赖。
他伸出手,死死攥住陆途背后皱巴巴的衣料,指节泛白,仿佛那是他在无边黑暗里,唯一能抓住的浮木。
陆途没有再说话,只是收紧了手臂,更紧地抱住怀里颤抖不止的身体。
他闭着眼,下颌抵着陈沨冰凉的发顶,感受着那细微的、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震颤。
山林寂静,只有怀中人压抑的哭声和彼此交错的不平稳呼吸。
不知过了多久,陈沨的哭声渐渐低弱下去,变成了细弱的、断断续续的抽噎,身体也彻底脱力,软软地靠在陆途怀里,只剩下本能的、细微的颤抖。
陆途感觉到颈间一片冰凉的湿意。
是陈沨的眼泪?
还是这山间的露水?
他已经分不清了。
他微微松开怀抱,低头看着陈沨。
月光下,那张脸苍白得没有一丝血色,眼睫湿漉漉地黏在一起,嘴唇被咬出了深深的印子,整个人像是被狂风暴雨摧残过后,只剩下残破的枝叶。
“能走吗?”陆途的声音依旧沙哑,但放缓了许多。
陈沨茫然地摇了摇头,眼神空洞,仿佛还没从刚才剧烈的情绪波动中回过神来。
陆途没有再问。
他沉默地转过身,背对着陈沨,微微蹲下身。
“上来。”
陈沨看着眼前宽阔却难掩疲惫的脊背,怔了片刻,然后默默地,伸出冰冷颤抖的手臂,环住了陆途的脖子。
陆途稳稳地将他背了起来。
陈沨很轻,比之前任何时候都要轻,背在背上几乎感觉不到什么分量,像一片随时会飘走的羽毛。
这个认知让陆途的心脏像是被针扎了一下,细细密密的疼。
他背着他,一步一步,沉稳地朝着下山的路走去。
没有再去看那个刚刚挖好的、散发着泥土腥气的墓穴,也没有去管扔在一旁的铁锹和背包。
那些试图决绝告别世界的证据,被无声地遗弃在了这片黑暗的山林里。
下山的路比上来时更难走。
陆途走得很慢,很小心,避开那些突出的石块和盘结的树根。
陈沨伏在他的背上,脸颊贴着他冰凉的外套面料,能感受到他背部肌肉因为用力而微微绷紧,也能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一声一声,敲打在他的耳膜上,奇异地带来一丝虚幻的安定感。
身体的疲惫后的虚脱感如同潮水般再次涌上,陈沨的意识开始模糊。
他闭上眼睛,将自己完全交付给这个背着他行走的男人。
走到山脚下时,镇子已经彻底沉睡,只有零星几盏灯火还亮着。
陆途没有停留,背着他,径直走向停在镇口路边的那辆熟悉的黑色SUV。
他拉开车门,小心翼翼地将陈沨放进副驾驶座,替他系好安全带。
陈沨软软地靠在椅背上,眼睛半阖着,像是已经耗尽了所有精力。
陆途关上车门,绕到驾驶座,发动了汽车。
引擎低吼一声,打破了夜的寂静。
他没有立刻开动,而是侧过头,看着身边蜷缩在座位上、脆弱得仿佛一碰即碎的人。
月光透过车窗,勾勒出陈沨苍白安静的侧脸。
陆途伸出手,用指腹,极其轻柔地擦去他眼角残留的泪痕,动作小心翼翼,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珍视。
陈沨眼睫颤动了一下,没有睁开眼,却下意识地往他手心的方向偏了偏头,像一只寻求温暖的小动物。
陆途的手停顿了片刻,然后缓缓收回,给陈沨盖上毛毯。
深吸一口气,陆途握紧方向盘,踩下油门。
车子平稳地驶离了清河镇,将这个陈沨生命起点和差点成为终点的地方,远远地抛在了身后。
车窗外,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和远处连绵起伏的、沉默的山峦剪影。
陈沨在颠簸中半睡半醒,意识浮沉。
他感觉到车子在行驶,感觉到陆途偶尔投来的、沉静的目光,感觉到身上被轻轻盖上了一件带着陆途气息的外套。
他没有问要去哪里,也没有力气去问。
无论如何,他都已经被抓住了。
被他生命里唯一的,也是最后的羁绊。
不知过了多久,车子缓缓停下。
陈沨迷迷糊糊地睁开眼,发现并不是他们之前住的那个公寓小区,而是一个看起来更老旧、更安静的院落前。
陆途下了车,再次将他从车里抱了出来。
这一次,陈沨没有惊讶,只是顺从地揽住他的脖子。
陆途抱着他,走进院子,打开一扇门。里面没有开灯,只有月光从窗户透进来,勾勒出房间里简单的轮廓——一张旧书桌,几把椅子,靠墙放着一张铺着干净格子床单的木板床。
空气里有淡淡的樟脑丸和阳光晒过的味道。
这里……是哪里?
陈沨还没来得及细想,陆途已经将他轻轻放在了床上。床板有些硬,但床单干燥清爽。
“躺好。”陆途低声说,然后转身,打开了房间里一盏光线柔和的台灯。
暖黄的光线驱散了部分黑暗,陈沨这才看清,这里似乎是一处很久没人居住的老房子,陈设简单,但收拾得很干净。
陆途从随身带来的一个袋子里拿出干净的衣物、毛巾和一个保温杯。他走到床边,拧开保温杯,里面是温热的清水。
“喝点水。”他将杯子递到陈沨嘴边。
陈沨就着他的手,小口小口地喝着。
温热的水流划过干涩疼痛的喉咙,带来一丝舒缓。
喝完水,陆途放下杯子,看着他,沉默了几秒,然后伸出手,开始解他沾满泥土的、已经有些板结的裤子的纽扣。
陈沨身体一僵,下意识地想要蜷缩,却被陆途用眼神制止了。
“别动。”
陆途的声音很低,带着不容置疑。
陈沨闭上眼,偏过头,任由那熟悉的、冰锥般的羞耻感再次刺穿心脏。
即使是在这陌生的地方,即使刚刚经历过那样一场生死边缘的拉扯,他也依旧无法坦然面对这种彻底的、毫无尊严的袒露。
陆途的动作依旧稳定,没有丝毫犹豫。
他帮他脱下脏污的裤子,用热毛巾仔细擦拭他冰冷黏腻的皮肤,换上干净的衣物。
整个过程,安静得只剩下毛巾摩擦皮肤的声音和两人轻微的呼吸声。
当一切收拾妥当,陆途将换下来的脏衣服卷好,放到角落,然后去卫生间倒掉了水。
他回到房间,站在床边,看着蜷缩在干净被子里、只露出一个苍白侧脸的陈沨。
台灯的光线在他脸上投下柔和的阴影,长长的睫毛在眼下形成一小片扇形的暗影。
陆途看了他很久,然后俯下身,隔着被子,轻轻抱了抱他。
这个拥抱很轻,但又很紧。
“睡吧。”
他说,声音低沉而疲惫,轻声哄道:“宝宝。”
过了会儿,陆途拉过一把椅子,在床边坐了下来,没有离开的意思。
陈沨闭着眼睛,能感觉到陆途的视线依旧落在自己身上,那目光沉重而复杂,带着未散的余怒,带着深切的疲惫,也带着一种他无法理解的、固执的守护。
身体的极度疲惫和精神的巨大耗竭如同黑色的潮水,最终将他彻底淹没。他沉沉睡去,意识消失前,最后一个念头是——
无论这里是哪里,无论明天等待他的是什么。
他都再也,无处可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