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车驶离沛城时,正是午后。青石板路被连日细雨浸得发亮,车轮碾过积水,溅起细碎的水花。离乐掀开车帘一角,望着那座渐渐缩成墨点的城门,终究忍不住替冷鹤晞惋惜道:“主子,那丹心还魂丹是百年难遇的灵药,就这么让给孟家了?”
冷鹤晞闭目靠在紫檀木车壁上,指尖漫不经心地摩挲着袖角暗绣的寒梅纹样。车厢里燃着凝神的檀香,混着他衣襟间清冽的雪松香,倒让颠簸的旅途添了几分安宁。“解彼岸花毒,并非只有这一种法子。”他忽然睁开眼,瞳孔里闪过寒星般的锐光,“若能寻得《**神功》,不仅能逼出我体内的千年寒冰针,这彼岸花蚀骨之毒自会不药而愈。”
他顿了顿,指尖猛地攥紧:“练成此功,武林霸业不过举手之劳——但我要的从不是这些。”喉间溢出的字句淬着冰,也不对楚瑜霏有所避讳了,直言不讳地道:“我要那个狗皇帝的命。”
楚瑜霏坐在对面,正把手上的“一口酥”往嘴里扔,闻言差点呛住。他这才后知后觉地想起,当日若水楼里,冷鹤晞望着那龙袍一角时,眼底翻涌的根本不是敬畏,而是滔天恨意。原来这位谪仙般的大美人,其实是打算暗杀当朝天子?
楚瑜霏打了个寒颤,这才知道冷鹤晞的报仇对象就是当朝皇帝赵旭。当日在若水楼,其实冷鹤晞已经对赵旭起了杀心,结果却被莽撞的自己给打断了。太可怕了!如此说来,冷鹤晞其实还是皇子殿下!太恐怖了!古代人真吓人!
但这些对楚瑜霏来说都不是重点,他现在关注的不是这个,而是…
“**神功?”楚瑜霏一听这名字,顿时心猿意马,脑子里不受控制地冒出些乱七八糟的画面,嘴角勾起一抹贱兮兮的笑容,“这名字…听着就挺带劲啊…”
冷鹤晞瞪了他一眼,眉峰一蹙,眼风扫过来时带着冰碴子,语气里带着警告,“少想那些乌七八糟的东西!”
“哦。”楚瑜霏赶紧端正坐姿,从怀里掏出个用油布包着的册子,献宝似的递过去:“对了阿晞,我上次掉坑里捡到一本秘籍耶,你瞧瞧,是不是宝贝?”
冷鹤晞接过展开,封面上“飞浪剑法”四个狂草笔力遒劲,赫然入目。他挑了挑眉:“这是孟家的禁忌剑谱,听说他们府里连看一眼都要断指,你竟能从那深坑里捡到?”
“可不是嘛。”楚瑜霏得意地说,“我当时掉进去之后,摸到一个木盒子,被我硬生生砸开了,里面就是这个。估计是‘最危险的地方最安全’,才藏得那么隐蔽。要不是我一脚踩空,压根儿发现不了。”
冷鹤晞指尖捻着泛黄的书页,快速翻阅着。车厢里只剩沙沙的翻页声,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他便合上书递还回去,语气平淡得像在说今天天气不错:“内容我记下了。”
“啊?”楚瑜霏惊得眼珠子差点瞪出来,“你…你全记住了?连注解里的小字都记得?”
“嗯。”冷鹤晞颔首,“要我演示一遍?”
“不用不用!”楚瑜霏连忙摆手,由衷感叹,“阿晞你这脑子是镶了珠算吗?居然能过目不忘啊!”
“不必奉承。”冷鹤晞对这类夸赞早已习以为常,他瞥了眼楚瑜霏,忽然问道,“你想学剑吗?”
“我?”楚瑜霏指着自己的鼻子,头摇得像拨浪鼓,“大可不必罢,我这手无缚鸡之力的…”
“我替你打通任督二脉,亲自教你。”冷鹤晞语气不容置喙,“你忘了孟阆是怎么挟持你的?若你有自保之力,何至于此?”
楚瑜霏被说得哑口无言,心里却在打退堂鼓:“那…用不用每天天不亮就起来扎马步啊?我最不喜欢早起了。”
“主子肯教你,是你几辈子修来的福气!”离乐在一旁帮腔,手里把玩着一把防身短匕首,“主子的功夫,学一天顶别人练十年!”
“可是我连剑都没有啊。”楚瑜霏还想找借口。
冷鹤晞却已掀开车帘,望向远处隐约可见的城池轮廓:“前面是棠溪城,以铸剑闻名。无剑,便铸一把。”
棠溪城刚入暮时,最是热闹。街头巷尾的铁匠铺都燃着熊熊炉火,火星子溅在青石板上,像落了满地碎星。叮叮当当的打铁声混着拉风箱的呼哧声,倒比酒楼的丝竹更有生气。
楚瑜霏跟着冷鹤晞走进一家挂着“干将坊”匾额的老字号,坊主是个满脸虬髯的老者,胳膊上的肌肉分明。这老者见他们衣着不凡,连忙用布擦了擦手上的铁屑,拱手笑道:“几位公子想铸什么样的剑?”
“先生问这位王公子。”冷鹤晞侧身指了指楚瑜霏。
楚瑜霏如今化名“王撕葱”,为的是避开他那位伪君子大哥楚寻亮的追杀。他摸着下巴踱了两圈,看着墙上挂着的各式刀剑,沉吟道:“要轻巧、低调、好带的。”
老者挠了挠头:“公子可否说得再细些?是要刺剑还是劈剑?剑身想加什么纹样?”
“按先生的意思来就好。”楚瑜霏摆摆手,忽然指着墙角一卷紫色鲛绡,“但剑鞘得用那个,我喜欢紫色,看着顺眼。”
“明白。”老者点点头,又问,“剑名呢?总得有个响亮的名字。”
楚瑜霏托着腮想了想,忽然笑起来:“就叫‘浪子’吧。”
冷鹤晞挑眉:“为何叫这个?”
“剑随其主嘛。”楚瑜霏一挥水袖,“我本就是漂泊的浪子,浪迹天涯的大侠。跟着我的剑,总得像我一样潇洒才行。”
五日后,“浪子剑”铸成。
剑身长三尺一寸,通体银白如秋水,靠近了便能看到剑身隐有云纹,轻薄却透着韧劲。配上紫色鲛绡剑鞘,边缘用银粉烙了暗纹,确实低调又雅致。楚瑜霏握在手里掂了掂,不轻不重,恰好合手。他学着武侠片里的样子,“噌”地拔出剑来,挽了个剑花,竟有模有样。
“不错不错,够酷!”他把剑插回鞘,别在腰间,转了个圈,“感觉自己现在能一下刺死十个!”
离乐笑道:“一下刺死十个?你少吹牛皮了!”
楚瑜霏道:“我没有吹牛!一下刺死十个蚊子还是很有把握的!”
离乐:“…”
冷鹤晞付了钱,看着楚瑜霏耍剑的架势,忍不住问:“你不会武功,倒是会耍剑?”
“那是自然。”楚瑜霏得意地扬下巴,“耍剑这东西,看都看会了。就像街头卖艺的,不也能耍几招逗老百姓开心?”
“那你怎么不去卖艺啊?”离乐打趣道。
“你以为卖艺很容易?”楚瑜霏叹了口气,“人家不仅会舞剑,有的还能跟红孩儿似的喷三昧真火呢喷火、口吐利箭呢!我哪能和他们抢饭碗?”
“红孩儿是谁?”离乐来了兴趣。
“牛魔王的儿子啊。”楚瑜霏答道。
“牛魔王又是谁?”冷鹤晞追问。
“铁扇公主的夫君啊。”楚瑜霏又答道。
“铁扇公主又是谁?”离乐刨根问底道。
“哎呀!说不清楚,你们看《西游记》就知道了。”楚瑜霏摆摆手,忽然拍了下脑袋,“就是我那位吴姓好友写的书,可好看了。不过你们现在可能看不到,那是明朝的小说。哦,对了,现在的皇帝姓什么来着?”他挠了挠头发:“我好像忘了。”
冷鹤晞与离乐对视一眼,都觉得这人又在说胡话。
“我真忘了!你们告诉我,我下次一定记住。”楚瑜霏一脸真诚。
“赵。”冷鹤晞沉默片刻,吐出这个字时,语气冰冷。
“哦,赵氏王朝,可不就是大宋嘛。而且不是北宋时期,是南宋时期!哈哈哈!”楚瑜霏笑了笑,心想这下应该不会忘了。
“闭嘴。”冷鹤晞的声音像淬了毒的冰棱。
楚瑜霏赶紧闭了嘴,心里嘀咕:又怎么了?说大宋惹他了?他偷偷瞄了眼冷鹤晞冷酷的侧脸,赶紧转移话题:“哇,棠溪的瓦子街好热闹!你看那糖人捏得惟妙惟肖的!走罢走罢,我们去看看罢?”
冷鹤晞没应声,算是同意了。
而此时的沛城孟府,却是另一番景象。
大堂里燃着白烛,孟阆一身素衣站在中央,环视着底下垂首的弟子,朗声道:“诸位,家母遭奸人所害,此仇不共戴天!从今日起,孟府由我接管,定会如先妣在世时一般,守住这份家业!”
话音刚落,人群里便响起一个怯生生的声音:“老夫人早就说过,不承认你这个…”
话没说完,一道寒光闪过。
孟阆的灵蛇剑不知何时已出鞘,剑峰滴落的血珠砸在青砖上,晕开一朵暗红的花。方才出声的弟子捂着咽喉,眼睛瞪得滚圆,缓缓倒在血泊里。
“还有谁不服?”孟阆的声音里带着血丝,目光扫过众人,像在看一群蝼蚁。
人群里一片死寂,只有几个与死者相熟的弟子,低低喊着“小十九小少爷”,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孟阆的太阳穴忽然突突直跳——因为他的弟弟孟翊,小名就叫“小十九”。
他按了按眉心,挥挥手:“都散了罢。我累了。”
弟子们如蒙大赦,纷纷退下。孟阆独自一人踱步到后院,却见哑巴打更人正蹲在墙角劈柴。
小时候府里没人待见他,只有这个哑巴愿意分给他半块馒头和半碟酱菜。他还特意学了手语,那时候,两人用手语聊得不亦乐乎。
“哑夫,你还记得我吗?我是阿阆。”孟阆露出一丝难得的笑意,比划着手势。
谁知哑夫看到他,手里的柴刀“哐当”一声掉在地上,脸上瞬间血色尽失,双手飞快地比划着——“我看见了,是你杀了孟老夫人。”
孟阆脸上的笑意瞬间凝固,取而代之的是狰狞。他拔出灵蛇剑,毫不犹豫地捅进哑夫的左胸。
哑夫的手势僵在半空,嘴唇翕动着,却发不出任何声音。他看着孟阆,眼里满是难以置信,仿佛不明白为何曾经的玩伴会对自己下杀手。
孟阆拔出剑,用帕子慢条斯理地擦着血迹,喃喃道:“世风日下,人心不古。就连哑巴都靠不住了。”
他转身走向自己阔别三年的房间,背影在月光下拉得很长:“三年未归,是该好好清理清理了…”
棠溪的瓦子街依旧热闹。楚瑜霏看得眼花缭乱,一会儿凑到胭脂铺前闻闻脂粉香,悄悄尝一口女孩子爱涂的胭脂是什么味道,一会儿站在说书先生旁边听得入迷,手里还举着一串糖葫芦,一边听书,一边啃糖葫芦吃。
“喂,夯货,你为何对什么都新鲜?”离乐笑着问道。
“我不是说了嘛~我是现代人。”楚瑜霏咬了一口糖葫芦,“我们那个时代,除了糖葫芦和糖人之外,可没有这些个古董。”
“又说胡话!”离乐摇摇头。
楚瑜霏忽然想起什么,问道:“对了,乐儿,那个哑巴打更人,你后来把他怎么样了?”
“谁知道他跑哪去了。”离乐撅撅嘴,“我当时把他绑在柴房,他挣扎个不停,好像有急事。我问他会不会写字,他点头,我就让他在我手心写。你猜怎么着?他居然要如厕!我便松了绑,想着让他去,大不了待会儿再抓他回来。”
“他一个哑巴,又没了铜锣,能闹出什么动静?”离乐回忆道,“可我等了半天不见他的人影,就去找他,却没找着。后来我听到打斗声,才跑到孟老夫人的房门口,接下来的事,你和主子都知道了。唉,我倒把他给忘了。”
离乐说着,没注意到楚瑜霏脸上的笑容渐渐淡了下去。他想起那个举着油灯为自己引路的身影,想起那双带着温和笑意的眼睛,心里莫名有些发堵。
他不知道,此刻的哑夫,早已成了孟府后院里的一具冰冷的尸体,被草草埋在柴房后的柳树下,连块墓碑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