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那么骄傲 第3章 第 3 章

周五清晨，项目室的门被轻轻推开。

秦宜柠走进来，依旧是那个靠门的角落座位，依旧是从旧帆布包里取出物品。

但这一次，她放在桌上的，除了那本熟悉的旧笔记本，还有一叠打印整齐、厚度惊人的资料，以及几张手绘的分析图表，线条清晰，注解工整。

她到得很早，室内空无一人。

团队成员陆续抵达，谈笑声随着他们的到来填满空间。没有人注意到她桌上那叠与众不同的“成果”，或者说，没有人认为那值得关注。话题依旧围绕着周末的派对和刚入手的新款电子产品。

沈珑准时踏入，室内瞬间安静。他走向主位，没有多余的开场白，直接进入正题。

“开始汇报初步构思。”他目光扫向核心圈的几人，“李薇，从你开始。”

被点名的女生自信地打开精美的PPT，流畅地阐述着她的概念——一个以“科技感”和“未来金属风”为核心的方向，引用了不少国外前沿案例，视觉效果酷炫。

接着是王哲，他的方案偏向“极简主义”与“智能交互”，同样引经据典，技术上听起来很高端。

沈珑听着，偶尔点头，偶尔提出一两个尖锐的问题，氛围专业而高效。

这些构思华丽，符合他对“前沿”的预期，但也隐隐带着一种行业流行趋势的堆砌感，缺少一点触及核心的……灵魂。

轮到负责资料整理的环节时，沈珑的目光甚至没有完全转向秦宜柠的方向，只是随口道：“资料汇总直接发群里。”

通常情况下，这意味着一份压缩包，或许加上几句干巴巴的说明，然后被淹没在大量的群文件里。

然而，秦宜柠却站了起来。

这个动作本身，在习惯了她在角落里保持沉默的众人眼中，就足够突兀。

几道带着诧异和些许不耐烦的目光投向她。

“沈同学，”她的声音起初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紧绷，但很快稳定下来，清亮地响彻在安静的会议室里，“在整理和分析了过去五年共二十七项相关国际奖项的金奖作品，以及四十余项优秀入围作品后，我发现了一个共性，或者说，一个被过度消费的趋势。”

所有人都愣住了，包括沈珑。

他终于抬起眼，第一次真正地将目光聚焦在她身上，带着审视和一丝被打断节奏的不悦。

秦宜柠没有退缩。

她拿起那叠厚厚的分析报告和手绘图表，走到了前方的小型展示板前——那里通常是核心成员的位置。

她没有PPT，只有手中的纸和笔。但她将那些图表一张张贴在板上，动作迅速而坚定。

“这是过去五年金奖作品核心关键词的占比分析，”她指着一张用不同颜色标注的扇形图，“‘科技’、‘智能’、‘金属’、‘极简’这些词汇的出现频率高达百分之七十以上。而涉及‘人文关怀’、‘可持续性’、‘情感联结’、‘在地文化’等方向的作品，虽然数量不多，但评委点评中‘印象深刻’、‘富有生命力’的评价出现频率，是前者的三倍。”

她又指向另一张复杂的关系图：“这是获奖作品与当年社会重大议题的关联度分析。可以看出，那些真正打动评委、引发广泛讨论的作品，往往并非技术最超前的，而是最能精准回应时代焦虑或承载集体情感记忆的。”

她转过身，面对着一室或惊愕或质疑的目光，最终将视线定格在沈珑脸上。

他的眉头微蹙，看不出情绪。

“我们目前的构思，”她深吸一口气，说出了那句真正石破天惊的话，“无论是李薇同学的‘科技金属风’，还是王哲同学的‘智能极简’，虽然执行度会很高，技术上也很成熟，但本质上，仍然是在这条已经拥挤不堪的赛道上重复。它们缺乏真正能打动人心的‘生命力’，很可能最终沦为……另一件精致的、却容易被遗忘的展品。”

她顿了顿，感觉自己的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几乎要撞出来。

但她还是坚持说完了最后一句：

“我认为，‘未来之境’不应该只是技术的堆叠和形式的酷炫。它或许……更应该关注技术在人文层面的落脚点，关注未来社会中‘人’的情感与需求。这可能是我们区别于其他队伍，真正能够脱颖而出的关键。”

话音落下，会议室里陷入了一片死寂。

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屏住了呼吸，难以置信地看着那个站在展示板前的女孩。

她竟然……竟然敢如此直接地否定核心成员的构思，甚至隐隐质疑了沈珑默认的方向？

她是不是疯了？

李薇和王哲的脸色瞬间变得难看。

沈珑没有说话。

他靠在椅背上，双手交叠放在桌前，深邃的目光牢牢锁在秦宜柠身上。那目光里没有了之前的淡漠，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专注，和一种被意外触及领域后、猛兽被惊醒般的审视。

他看着她因为紧张而微微泛红的脸颊，看着她清澈眼眸中不容置疑的认真与坚持，看着她手中那些详尽得过分、显然耗费了巨大心血的分析图表。

沉默在蔓延，空气紧绷得像一张拉满的弓。

所有人都等待着沈珑的反应。

秦宜柠站在展示板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脏在耳膜里鼓噪的声音，一下，又一下，剧烈得几乎要失控。

她看着沈珑，看着他深邃眼眸里那种专注的审视，心底竟荒谬地生出一丝微弱的期盼——也许，他会考虑？也许，她的分析并非全无价值？

那短暂的几秒钟，被无限拉长。

然后，沈珑动了。

他没有立刻爆发，甚至没有改变那慵懒的坐姿。

他只是微微向后靠了靠，交叠的双手松开，一只手随意地搭在光滑的桌面上，指尖有一下没一下地，轻轻敲击着。

嗒。嗒。嗒。

那声音不大，却在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令人心慌。

他的目光，终于从秦宜柠脸上移开，缓缓扫过全场，将每一个人的紧张、惊愕、甚至是一丝看好戏的神情都收入眼底。

最后，他的视线重新落回秦宜柠身上，嘴角似乎极其轻微地勾了一下，那弧度里没有温度，只有一丝居高临下的、被打扰后的不耐。

“分析报告，”他终于开口，声音不高，却像冰冷的金属划过玻璃，带着刺骨的寒意，“做得不错。”

这突兀的、近乎肯定的话语，让秦宜柠怔了一下，心底那丝微弱的期盼火苗，似乎跳动了一下。

但下一秒，那火苗就被彻底踩灭。

“很详细，很用心。”沈珑继续说着，语气平淡得像在评价一件与己无关的物品，“看得出来，花了不少时间。”

他的目光掠过她手中那叠厚厚的、凝聚了她数个不眠之夜心血的纸张，眼神里没有丝毫赞赏，只有一种近乎残忍的漠然。

“但是，”他话音一转，那个转折词像一把淬了冰的刀，瞬间劈开了所有不切实际的幻想，“谁允许你，用这些东西，来质疑团队既定的方向？”

他的声音依旧没有提高，但其中的威压却骤然倍增。

“李薇的方案，王哲的构思，是经过初步论证和筛选的。它们的价值，不是你靠翻几篇过时的获奖评论，画几张纸上谈兵的图表，就有资格评判的。”

“过时的获奖评论”、“纸上谈兵的图表”。

这几个字眼，像带着倒刺的鞭子，狠狠抽在秦宜柠的心上。她感觉自己的脸颊瞬间烧了起来，不是因为羞愧，而是因为一种被彻底否定的屈辱。

她张了张嘴，想为自己辩解，想告诉他那些分析背后是她对设计本质的思考，可喉咙却像被什么堵住，发不出任何声音。

沈珑没有给她开口的机会。

他微微前倾，“秦宜柠，”他叫她的名字，每个字都咬得清晰而缓慢，带着一种刻意的、羞辱性的强调，“我让你做资料整理，是给你一个学习的机会，是让你认清这个团队运作的规则和节奏。”

他停顿了一下，仿佛要确保每一个字都如同钉子般凿进她的脑海。

“而不是让你，产生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甚至试图挑战我的决策。”

“做好我分配给你的，最基础的、你应该做的工作。”他的语气恢复了最初的平淡，却比任何疾言厉色都更具杀伤力，“收起那些多余的心思，和不合时宜的……表现欲。”

最后三个字，他几乎是从唇齿间轻蔑地逸出来的。

“现在，认清你的位置了吗？”

“认清你的位置。”

她站在原地，感觉全身的血液都在一瞬间涌向头顶，又在下一秒褪得干干净净，留下彻骨的冰凉。手指无力地松开，那几页轻飘飘的分析图表，散落在冰冷光滑的大理石地板上，如同被碾碎了的蝶翼，再无生机。

秦宜柠没有去捡。

她只是站在那里，像一尊骤然失去所有支撑的石膏像，一动不动。耳边是持续不断的、震耳欲聋的寂静。

脸颊上最初那阵火烧火燎的灼热感已经褪去，只剩下一种麻木的冰冷，从脚底一寸寸蔓延上来，冻结了她的血液，也似乎冻结了她思考的能力。

她能感觉到四面八方投射过来的目光——有幸灾乐祸，有轻蔑，有纯粹的看客般的好奇，或许，也有一丝极其微弱的、被她强行忽略掉的同情。

她看着沈珑。

他已然收回了目光，仿佛刚才那场单方面的、近乎残忍的训诫从未发生。

他垂眸，修长的手指随意地翻动着面前平板电脑上的页面，侧脸线条冷硬，没有一丝一毫的动容。

他甚至没有再多看她一眼，也没有去看地上那些散落的、凝聚了她心血的纸张。

李薇嘴角勾起一个几不可察的、带着胜利意味的弧度，很快又掩饰下去，装作专注地看着自己的电脑屏幕。王哲则轻轻“嗤”了一声，声音不大，但在死寂的空间里，清晰得刺耳。

秦宜柠死死地咬着口腔内侧的软肉，直到尝到一丝淡淡的铁锈味。

然后，她极其缓慢地，极其艰难地，动了一下。

她没有去看任何人，目光低垂，落在自己那双洗得发白的旧帆布鞋鞋尖上。她慢慢地弯下腰，动作僵硬得像一个生锈的机器人，伸出手，开始一张一张地，捡拾地上那些散落的纸张。

她的手指触碰到冰凉的纸面，微微颤抖着。

捡起一张，抚平上面并不存在的褶皱，叠好。再捡起下一张。

整个过程，沉默而缓慢。

没有人帮她，也没有人出声。

当她终于将最后一张纸捡起，整理好那叠已经失去温度的分析报告，紧紧抱在胸前时，她才直起身。

依旧没有抬头。

她转过身，像来时一样，沉默地走回那个属于她的、靠近门口的角落座位。

她坐下，将那份报告轻轻放在桌角，然后拿起笔，摊开那本旧的笔记本，目光落在空白的纸页上，仿佛在认真记录着什么。

只有她自己知道，笔尖悬在纸上，久久未能落下。眼前的线条是模糊的，笔记本粗糙的纸张纹理，硌着她冰凉的手指。

沈珑终于再次开口，“继续。下一个部分，技术可行性评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