蔺朝澜呼吸一滞,仓皇追上去想拉住她,双腿却兀然被人绊住,一张粗糙的大网从天而降,猛地将他扑倒在地。他想挣扎逃离,可四肢竟全然动弹不得。撒网的人欣喜若狂地笑道:“快将公子捉回暴室!”
说话间已将他严严实实地捆了起来,随意丢进了一架小轺中。
马在前头疾驰着,小轺颠簸不堪,他就在这狭窄的轺壁上撞来撞去,险些被甩出暖帘外。
身上兀自酸痛着,他心里却空落落的,好似失去了一件极为重要的东西,但仔细想来,他这一生根本是一无所有,哪里有什么是完全属于他的。
如此想着,唇齿间的饴糖像是炸开了一般,腻得他眼泪都出来了,可胸腔之间却像是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酸楚蔓延开来,使他的四肢百骸都变得彻骨寒凉。
泪决堤似地倾泻了一路,也不知过了多久,小轺总算停了下来,他又被人提了出来,重重丢进一间狭小阴暗的狴牢,听他们道:“太后有令,公子擅自寻死,须于暴室反省三日。”
他不置可否,瑟瑟地在墙角蜷缩起来。
迷迷糊糊地就这样睡了过去,醒来时人已不在狴牢了,有人轻轻地摇着他的肩,蔼声笑道:“公子想要什么,我都会帮公子得到。只是公子总要适应这一切。”
蔺朝澜大梦初醒般地睁开了眼,映入眼帘的竟赫然是一排无头的尸身,颈间断处血流如注,七八个被血染透、头发杂乱不堪的头颅似蹋鞠一般被人踢到了一处,密密麻麻的,十分骇人。
他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背后冷汗从生,须臾只听大刀破空一挥,黏腻的腥血立时溅了他一脸,刽子手将头踢到他脚下,呵呵笑道:“公子!莫不是吓傻了吧!”
蔺朝澜打了个冷战,身旁的中年男人拍了拍他的背,温声道:“公子,还有一个人,你来杀。”
蔺朝澜怔怔地摇头,“我不会……”
“公子已满十八了,公子的胞弟十四便能杀人,公子难道比他还不如?”
四面八方飘来的腥味如无数利爪,猛然扼住了他的咽喉,一颗心七上八下地像要跃出心口,他难以忍受这异样与脏污,不管不顾地跑了出去。
外面大好晴光,他好似一只常年窝居阴沟的硕鼠,一时有些不大习惯,十分狼狈地推开眼前大门跑了出去,在墙边干呕起来。
许久不曾进食,什么也呕不出来,他茫然地在墙边坐下,面上血渍想必十分骇人,路过行人纷纷侧目,唯恐避之不及。
可竟有人递来一张干净的月白色丝帕。
“擦擦吧。”
他瞳孔骤缩,倏尔想起了什么似地,不禁用力攥住了那只纤白的手。
又是她。
她身量高了不少,看起来长大了几岁。但这一回,她没有再叫他“大哥哥”,那双看向他的桃花眸里几乎没有什么情绪,她也不再像那时在岸边一样含着笑意与他说话,一切都再平常不过,仿佛于她而言,他只是个彻头彻尾的陌生人。
她这么轻易就把他给忘了。
“你不记得我了?”他有些紧张地望着她。
她蹙起了眉,十分不悦地去掰他的手指,似是觉得被他冒犯,语气都变得凶狠了,“我为何要记得你!放开!”
他犹如被冰水当头淋下,心中再次怅然若失,手不自觉地松开了。
她将丝帕放在他的手心,什么也没说便跑开了。
他泪眼朦胧地凝视着她的背影,却眼睁睁地瞧见前方景象竟遽然幻化成一座壁立千仞的山崖,旦见远处危峰兀立,直冲云霄,她所奔向的地方便是断崖之处,底下即是无尽深渊。
蔺朝澜心急如焚,亟亟起了身,想要快些赶上她的脚步,一双腿却似被牢牢钉在了黄土之中,寸步难行。
她没有再回头。
她在他眼前毫不犹豫地跳了下去。
他只觉肝肠寸断,泪水夺眶而出,下意识地嘶喊道:“小泱!小泱!”
这一喊,竟从榻上惊坐而起,身后汗流浃踵,双颊一片湿冷,方知一切只不过是大梦一场。
他默默从胸口取出那方被血浸透的丝帕,这上面好似还有那年她手上残留的温度,还有好闻的草药香气,只要将它放于心口,他便知道,什么也不必怕了。
只是可惜,再也不能听她叫一声“大哥哥”了。
愣怔间,有人惊呼:“君侯醒了!”
继而有人疾步而来,重重地在他身侧跪下。
“君侯……”
蔺朝澜缓了许久,方恍如隔世般问道:“我睡了多久?鹤知呢?”
燕林颤声应道:“君侯昏迷了整整五日,王上不许公子滞留嘉郡,因而公子前几日便走了……”
一旁的燕洐神色十分沉重,一副欲说还休的模样,片刻竟也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蔺朝澜心骤然一紧,连呼吸都忘了,“可是出什么事了?”
燕洐面色苍白,连他的眼睛都不敢看,踌躇许久,终于开了口,悲切道:“君侯,节哀……”
“节哀?”蔺朝澜心口一阵绞痛,“节什么哀?”
“那日我们夜里来寻君侯,便是因纪姑娘失踪了,后来燕芙得知姑娘是被丢进了骨林,再去寻时……”
燕林说到此处,不忍再说了。
榻上的人忽地栽倒下来,浑身的伤口都倏然裂开,雪白的纱布上很快便洇出血渍。
他茫然无措地卧在地上,含泪笑道:“骨林……她怎会被丢进这地方?”
燕林连忙上前将他扶起,痛恨道:“是纪桢和赵雎!是他们害死了姑娘!”
但她已成了一具焦骨的事,他却如何也说不出口了。
怀中人犹自泪如雨下,喉间还涌上许多血来,汩汩从唇边淌出。
燕洐红着眼叹道:“姑娘死后,无人为她殓尸,燕芙便将她葬在了荔山脚下。君侯……可要去看看她?”
*
两日前。
骨林艳阳正盛,和煦如春,方圆几十里内,寸草不生的冻土都渐渐化开,变得松软许多。
其中一个巨大土坑的泥壁之上,甚至生出些杂草来。
小泱被熏天的臭气呛得疯狂咳起来。
咳了几声,竟险些背过气去。
强烈的窒息感猛地袭来,她这才发觉身上似乎横亘着许多难以承受的重物,非但叫她快喘不上气,还压得她浑身的伤处钻心地剧痛。
她艰难地睁开了眼。
肩旁赫然是一颗腐烂的人头,骇人的尸斑爬满了整张脸,蛆虫就在脸上、发间疯狂地蠕动着,离她的嘴唇不过寸许,恶心至极。
小泱吓得不轻,尖叫一声正欲躲开,这一动,才瞧见自己和那头颅原都被数具还未腐烂的尸体压着,根本动不了分毫。
那些尸体横七竖八,奇形怪状,有的甚至怒目圆睁,眼珠几乎要掉落出来。一只僵直的粗腿正重重压在小泱肩头伤处,她只觉骨头都要被碾碎,绝望痛苦之间,想要喘口气续命,鼻间却尽是难以忍受的腐臭血腥之气,只嗅上片刻,肺腑便灼烧似地疼。
抬眸看去,还有鹰在低空盘桓着,漆黑溜圆的双目紧紧盯着此处,好似下一刻就要俯冲下来,发疯似地将她开胸剖腹,吃得只剩一副骨架。
一股前所未有的恐惧涌上心头。
她这定然是被丢进尸坑了!
若她无法出去,很快,身上的各处伤口就会被尸臭腐肉严重感染,那她这条命便当真要折在这了。
幸而她应该才被丢下来没几日,压在她身上的尸体不算太多,还没有将她深深埋进去。
再没功夫去怨天尤人了。小泱立刻极力将双臂从身上数具尸身下抽了出来,也顾不得双手麻木无力,转头又去推肩上那条僵腿。
好不容易将其推开半尺,竟见坑壁上忽而甩下一条绳索来。
有人沿着那绳索一点一点滑下,小泱本以为是来为亲人殓尸之人,然他森然转身的那一刻,她呼吸登时一滞。
这张脸,她这一生都不会忘。
这分明是王丘之弟,那个被她废了的登徒子,王牟!
不足十日的功夫,他的身子已然变得十分佝偻,眼窝也凹陷不少,整张脸都苍桑许多,瞧着活似个老者一般。但那一双狭小的眼睛却是寒芒阵阵,一转身便四下巡视起来,阴恻恻的,十分可怖。
他急不可耐地从突兀僵硬的尸身上踏过,自腰间摸出一把磨得锃亮的尖刀来。
小泱心急如焚,他定是见不得她死得轻易,要将她碎尸万段才肯罢休。这尸坑虽深,说大却也不算大,若她闭眼装死,坐以待毙,迟早要被他翻找出来,再杀一遍。而若要奋死一博,凭她这副被层层压着、快要散架的身躯,又如何能一击必胜?
如此思忖着,王牟已经渐行渐近,眼看着就要踩上她脚边的一具尸身,若再近些,只怕就要瞧清她的脸。
小泱心如擂鼓,暗自下定了决心。
她一定要活下去。
想是一眼望去并无她的身影,王牟没有再朝前走来,而是俯下了身,兀自翻起了尸体。
小泱暗自松了口气,他翻了一会儿仍是无果,心中气恼,一脚踢在一人头上,只听骨头脆声一扭,他恨恨骂道:“贱人!该死的贱人!若不将你剥皮揎草,老子誓不为人!”
小泱如芒在背,先安安静静地装起了死。
王牟正是从她附近开始翻找,她感觉到身上重量一点点变轻。过了片刻,有一只手猛地握住了她的脚腕,小泱浑身僵硬起来,本以为他是察觉了她的温度比旁的尸体要高些,却听他忽而嗤道:“竟没烂?”
一颗心随着他的动作七上八下的,谁知片刻他就觉出不对劲来,两只手紧紧攥着她的脚腕便用力往外扯,一边还愤然骂道:“娘的!找了半日,原来就在眼前!”
小泱感觉浑身血液都被骇得沸腾起来,她的脸重重从压着她许久的尸体下划过,被磨得生疼,却一丝声音都不敢有。
王牟甫一看见她的脸,便筋疲力尽地松了手,近乎癫狂地大笑数声。
小泱头皮发麻,他只笑了片刻,便蹲下了身来,谨慎地探起了她颈间脉搏。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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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7章 琞都篇:泱茫(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