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鹤曲 第18章 鱼眼泪

在锁春台那样的妓馆，女子本就命如浮萍，若被哄骗着习了防身的本事，大抵便不得不成了细作，成了探子，亦或成了一把卑贱的刀，终其一生为旁人卖命，那是比仅做个玩物要残忍千倍万倍的。

小泱心底泛起恶寒，素手如弦紧绷，青筋暴起，似是在极力忍着想要扭断身前女子那纤细脖颈的冲动。

裴榕媤被憋得十分不适，只得卯足了劲去扳那只手，却如何也挣不开分毫，反倒将她自己磨得头晕目眩，她艰难地舒了口气，无奈笑道：“我未曾诓你半句，皆是为了你好！你若嫌锁春台污浊不堪，不肯委身，那便去投奔我哥哥，他乃侯府世子，又最爱你这般既有胆识又有风骨的女子，你若肯投诚，他定然会善待于你，你可想清楚了！”

不仅性子极像，这个纪家女生得也与哥哥心尖上的人有几分相似。裴榕媤的笑意更甚，若能将这纪菱歌送去哥哥身边，不说稍尽辅弼之力，只要能取悦哥哥，便是极好的。况且哥哥最擅驯兽驯奴，届时不怕她野性难改，不出半月，定乖得似只狸奴一般。

小泱见此人已然将她当作了囊中之物，在她面前肆意地算计着她的去留，不禁蹙了蹙眉，寒声嗤道：“做你兄妹二人的刍狗是何天大的好事不成？姑娘想让我这枚棋子物尽其用，可也要问我愿不愿入局才是！”

裴榕媤别过脸来，正欲再说些什么，颈侧却骤然一痛，眼前随之一黑，身子很快便瘫软下去。

小泱将她轻轻放平在地，又冷眼看了看一旁疼得打滚的两个仆从，尔后侧身拾起自己的面纱，悄无声息地离开了此处。

*

“如今功亏一篑，若要等温女诞下王孙，只怕那王位早便落入他人之手了！”

小案上的青铜茶盏被猛然拂落，赵睢仍不觉解气，反越想越恼，索性起了身，将那方雕花楠木小案也一同掀翻在地，接着喝道：“不想太后竟马齿徒增，反生出好些妇人之仁来了！想必从前的雷霆手段亦不过是表面功夫罢了！好端端的三公子倒被养成了蔺氏几十年来唯一的情种，太后自己听听，可不可笑？！”

太后自知管教不善，因而自赵雎入殿以来便由着他泄愤，可眼下他竟益发不尊重，将一切错处皆归咎于她，她本就冷淡的面色便愈发阴沉，不禁重重拍了拍案，厉声道：“若非兄长膝下无子，吾又怎会纵容蔺淮亲近纪家，酿此大祸！”

太后顿了顿，怒极反笑，“却还得多谢兄长生了个好女儿才是！吾信之至，她反纵个庶女引诱蔺淮，当真是荒谬至极！”

赵雎闻言一时语塞，不由得冷静了几分。

赵家子嗣稀少，他膝下又无子，唯得一个嫡女嫁入上将军府，诞下了外孙，还算有了些许盼头，而他自己虽官至廷尉，然事事尚只能仰仗太后，如今女儿惹了她不快，他可不能再与太后撕破脸去，闹得满盘皆输。

思及此处，赵雎顺了顺胸口的浊气，旋即换了个话头，“王上虽软弱无能，生的几个儿子却是如狼似虎，眼下他身染重疾，却仍不肯择定王储，焉知那二公子与四公子不会弑父篡权？届时，太后预备如何？”

太后瞥他一眼，嗤笑一声，“昔日的公子鹤知尚可称得上虎狼，这两个庸才算得什么东西？若这旦夕之间他们也敢谋反，那蔺淮恰可名正言顺地回宫擒贼，吾倒乐见。”

怜玉见将这场争执终于消停下去，方推门而入，福身道：“禀太后，公子既出暴室，本要来与太后请罪，然王上急召，因而公子沃盥之后便亟亟去了章台宫，太后今夜可要再召公子？”

她斟酌片刻，接着道：“奴见公子内伤甚重，可要传医官诊治？”

太后冷哼一声，“不必叫医官，明日早些吩咐下去，公子旧疾复发，须得慢些行路，今夜便许他好生休息，不必来寿华宫了。”

赵雎颔首大笑，“如此甚好，若宫中有新丧，公子即可速速回宫主持大局，也就不必大费周章了！”

怜玉松了口气，却不由得打了个寒颤，她忙掩下眸中异色，福身称是，旋即低头退了出去。

*

残阳还未落尽，天竟不知何时泛起了薄雾，人行雾中，只觉肺腑生寒，喉如刀割，十分不适。徐寺人猛地咳了两声，不悦道：“公子受了如此重伤，尚不可乘辇，那六公子却舒舒服服地坐着王青盖车去了，真是不公！”

蔺朝澜取出帕子擦了擦唇角的血迹，淡淡笑笑，“无需不平。”

见徐寺人仍要再说些什么，蔺朝澜温声道：“你在此处候着，不必近前。待怜玉寻来，你便与她说，我想吃菱粉糕了。”

“是。”

徐寺人本就不愿近前，得了令，很快便转过身去，悄悄融进了雾中。

蔺朝澜只觉浑身无一处不痛，冷汗涟涟地行至正阳门前，便见有一人正负手立在不远处，白衣翩跹，在这薄雾之中分外醒目。

他有些讶异，哑声唤道：“鹤知？”

蔺鹤知微微侧了侧身，意味不明地笑道：“兄长身上的血味极浓。”

蔺朝澜上前几步，拍拍他的肩头，温和说道：“天凉，鹤知怎么不先进殿？”

此时殿外守门的寺人疾疾迎上来，谄笑道：“葉陵君，六公子，请进殿吧，王上已起身了。”

蔺朝澜颔了颔首，身侧的白袍青年却笑意更甚，发间的白纱被风撩得乱舞，在这晦色之中显得格外诡异，只听他忽而朗声道：“无他，只因兄长不在，我怕我会忍不住。”

“什么？”

蔺鹤知摊了摊手：“自然是怕忍不住一剑砍了兄长的好父亲。”

周遭蓦然陷入一片死寂，那寺人甚至懵懵然地掏了掏耳朵，也仍不敢相信自己听见了什么惊世骇俗之语。

他偷偷瞥了眼一旁轻咳不停的蔺朝澜，见其如若未闻，便也不敢多言，只是忙颤颤巍巍地追赶上那白袍青年的步伐，在其身侧低声劝道：“方才公子所言奴只当没听见，只是王上素来偏爱公子，公子既已至此，可千万慎言，勿要惹了王上不快啊！”

蔺鹤知的声音倏地冷了下来，“滚。”

那寺人面色大变，却只得讪讪地止了步，转头对蔺朝澜哭丧着脸道：“还求葉陵君千万拦着些六公子，否则奴可要遭殃了。”

他们这些为奴为婢的，好的落从来也不着，有了祸事却是首当其冲，凭王上对六公子的纵容溺爱，只怕即便六公子再出言不当，惹得人尽皆知，王上也只会灭了他们的口，好稳住六公子的名声。

蔺朝澜淡笑不言，怔怔地看着蔺鹤知清瘦的背影，不由得低声一叹。

这果真是吃人的一座宫啊。

人若在此处待得久了，便只剩了一副虚壳，一架病骨，一身冷血，如今，他们都一样了。

“兄长？”

蔺朝澜闻声回过神来，只见木纱门前那青年披着一身暖黄的灯影，侧身笑他：“我方才说了那样的话，兄长怎还不将我看紧些？兄长，当真不怕么？”

他们鲜少有这般亲厚之时，蔺鹤知也极少显露笑颜，这样的话，并不像是会从他口中说出的。

蔺朝澜顿了须臾，正要上前搀扶，然那人却未及他应，松快地甩了甩袍袖上沾染的雾水，便兀自踏进了侧殿。

*

侧殿的内室里还焚着太医令悉心调制的安神香，但琞王虽不及前几日心浮气躁，入了夜却仍觉恹恹无力，此刻坐在长案前批着奏疏，连那些只差咒他半具身子已入了土的话都难叫他神思清明起来。

他疲惫地揉了揉额角，转眼见一白袍人正摸索着朝他缓步而来，不由一愣。

那人身量极高，却显然比从前纤薄许多，颀长的身影被重重叠叠的纱帐阻隔在外，竟使他一时有些恍惚。

不过短短一年多的光景，那个勇武的少年几乎已经变成了他认不出的模样，非但换下了一身玄袍改着白衣，连那与兰姬生得极为相似的眉眼，也已被白纱遮了个干净，愈加令他陌生。

怔了片刻，琞王的神色逐渐变得十分悲戚，满腹的话哽在喉间，终究只化成了一道叹息：“鹤知啊……”

他起了身，却失神地定在了原地，凹陷的眼眶逐渐变得猩红。

一个用兵如神的稀世帅才，曾龙骧虎步，曾金戈铁骑，怎会成了如今这一副弱不胜衣，步履蹒跚的模样？怎会如此？

“吾儿。”

琞王双目含泪，“近前来，让父亲好好看看你。”

蓦地想起他的双目遇光见血，琞王忙吩咐外头：“速将烛台撤去一半，不许旁人来扰。”

来来往往的宫婢垂着头进，垂着头出，都瑟瑟地远着那白袍青年，并不敢因他比从前弱了几分气焰、又变作一副白衣无尘的模样而压下心中恐惧。

幸而，那人也无暇顾及她们。

自进了殿，蔺鹤知便觉浑身僵硬，苍白的下颌与脖颈不由得紧紧绷了起来，攥着袍袖的双手亦是青筋暴起，几乎要将那几层薄布撕扯开来。

越往里行一步，那泫然欲泣之声便愈加清晰，如同战鼓雷鸣一般朝他灌来，眼前也不知何时变成了血淋淋的一片猩红，好似很快就要凝成浓稠血水，一点一点污透他的白纱……他几乎立时被惊出了一身寒意，虽极力忍着，双腿却如被紧紧缚住，如何也再迈不出一步，只得不动声色地驻了足。

那悲不自胜的人仍在自顾自地说着什么，蔺鹤知未曾凝神去听，只察觉到身后有人褪履进了内室，方轻轻地缓了口气，定下心神，寒声道：“王上究竟有何吩咐？”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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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章 琞都篇：离歌（四）